梁宣玉远远跟着阮言卿,送他回了‘鬼宅’。
“郎君。”
‘鬼宅’前,侍卫们站成两排,侍儿们提着灯笼急急迎上来,展开披风,侍候主子披上。
阮言卿任由他们动作,回过身,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街巷,神情淡漠的收回目光。
“方才带走郎君的是何人?”
一个侍儿似乎注意到了主子的异样,看向主子看去的方向,低眉顺眼的问道。
“你的话有些多了。”
阮言卿看向侍儿,“今夜就动身回盛京,我不需要一个多嘴的属下。”
“郎君!”
侍儿目露惊色,急急跪在地上。
“请郎君息怒,不要赶走奴。”
“你是他派来的,所以我不处置你,你们也一样。”
阮言卿目光扫向一众侍卫和侍儿,幂篱下,眉眼隐露厌烦。
“想清楚你们的主子是谁,今夜是我最后一次提醒,别怪我不留情面。”
一众侍卫侍儿顿时跪下,她们的神色在夜色里带着微微的惶恐,而微微摇曳的灯笼烛火,似乎将这种恐惧放大了。
侍卫们低下头,侍儿们微微哆嗦着身子,谁也没有出声。
阮言卿步子从她们面前走过,幂篱长及膝,皂纱轻扬,从门槛上方划过。
夜色更深了。
那个被发落的侍儿第二日被发现吊死在池塘边的一棵枯树上。
侍卫们被有些惊慌的侍儿叫来,处理尸体。
白布一盖,担架草草的抬出去。
围观的侍儿紧捂着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也被打发回盛京,不敢落一滴泪。
奉命事无巨细的往盛京传送的消息也随着这一个侍儿的死,变得斟字酌句,言语隐晦。
阮言卿依旧坐在书案前处理各地送来的账目,如同日复一日会升起的朝阳,会落下的孤月,日子寡淡无味,执笔的手纤细而又精致,每每落下,便是一笔令人惊叹咂舌的数目。
谁能想象遍布乾国的无数座钱庄,矿产,各城镇的铺子及河运贸易,明面上的往来,暗地里的勾连,都在这落笔收笔的瞬间,完美的被掩去一切痕迹。
每一笔不见光的流向,都意味着不止一个官吏受到拉拢,她们的归顺,决定了朝局,决定了太女之位角逐的赢面。
可是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主使,驱策这一切的那个人,对权力的渴望达到了顶峰,也对人心有着绝对的掌控谷欠。
因而,清风堂便成了一个完美的存在。
它纵容杀谷欠,怂恿恶念,乐见为了往上爬而引发的无休止斗争,自相残杀只是一碟不值一提的开胃小菜。
它的主人熟谙养蛊之道,同时疑心也与日剧增。
无法信任任何人,也无法做到彻底的放权。
因此制衡便显得尤为重要。
但所有棋子中,阮言卿依旧是最特殊的一个。
即便奉命看守监视的人是受命而来,也无法不对一个小小郎君留有忌惮。
这一点,阮言卿知道,所有人也心知肚明。
只是看透这一切,于阮言卿而言,依旧是极为残忍的事。
小郎君幼时也会笑,也会想念双亲,也想要扑进爹爹的怀抱里,渴望得到所有关爱,想要好看的衣裳,向往四四方方院子外的一切。
他被关的太久,就像是不能见光的怪物,自出生,便被锁在一个院子里,许久都不知道外头的光景,直到他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时,他显露出来的聪慧,让他终于有了走出牢笼的价值。
只是他变得不爱笑了,一日比一日的淡漠,他明白了自己棋子的地位,也试图将自己困在这个位置上,得到血亲的关爱。
可是随着那一场刺杀的落幕,他已经隐隐的少了许多奢望。
他按捺着这种心思,他不能让任何人发觉他有反抗的意图。
那个人,不会允许有脱离自己掌控的存在。
阮言卿知道,所以才会有了深夜独自出府,顺理成章的摆脱身边的侍从侍卫,甚至动用私下积蓄的势力牵制跟踪而来的影卫。
他想要回敬那位远在盛京的‘阿姊’,并非鲁莽不顾及那些黑衣人会被曝露,而是刺杀才是不久前的事,那位‘阿姊’会替他挡下这些视线。
可是他的动作还是受到了阻挠。
那个叫梁宣玉的女君。
阮言卿执笔的手微微用力,笔尖的墨迹加深,让收势的笔画显得有些浓重。
她出现的太突然了。
阮言卿说不上是不喜,还是别的什么,她给他的意外总是那样多,才两面之缘,他毫无波澜的日子,就起了变故。
她说她要混进天一楼,有一番作为。
阮言卿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或许是不想让盛京的那位一直太舒坦,或许是不喜一次次变故的发生,他亲手递出了天一楼专制的玉佩。
她去了,会死。
这是阮言卿唯一为梁宣玉设想到的结果,所以他毫不犹豫。
因为自从第一次相见,阮言卿就知道她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梁宣玉的心是软的。
而天一楼是磨灭心性的地方,顺者昌,逆者亡,心软的人在那里是活不下去的。
阮言卿将账册的数目收尾,重重阖上。
就像是终于摆脱了一个注定给自己带来意外的麻烦,又像是负气自己为何会为了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思绪良多。
不论是因为什么,梁宣玉只是一个意外,根本不值得自己想起。
阮言卿这样告诉自己,让心绪渐渐平下。
“郎君,天一楼百人榜的请帖已经送到了。”
侍卫在屋外回禀。
阮言卿搁下了笔,神情平静的站起,“动身吧。”
‘鬼宅’大门紧闭,马车并不曾出来。
因为通向天一楼并不需要从大门出去,‘鬼宅’内有直通天一楼的密道。
池塘下就是密道的入口。
阮言卿在池塘边止步,看着侍卫将一把独特的弯刀插入花廊石狮扶手的嘴中。
顷刻间,池塘的水面开始泛起波澜,水中一条水线渐渐明晰,向两边退去。
入口显现出来,通往入口的石阶带着微微的湿气,有些许青苔长在上头。
阮言卿扶了侍儿的手,款款往下走。
随着一行人消失在入口,池塘边收尾的侍卫拔出了石狮扶手嘴里的弯刀,收进了腰间。
而后,便有一只信鸽飞出了‘鬼宅’,不知飞往何方。
天一楼,八层的高楼,中央圆台摆着一张屏风,一张几案,一个插着香的香炉,笔墨纸砚齐备。
随着人渐渐聚满圆台周围,八层高楼上放下了一张巨大的青布,幅面有两人张开双臂那么宽,其上写着百余人的名字。
随着铜锣一响,香炉燃起,摘榜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甲联第八位,三千两百两,摘榜-----”
报榜人高唱声一起。
圆台周围顿时叫骂声一片。
“谁!谁抢在老娘前面!老娘牌都还没来及掏呢!”
天一楼摘榜规矩,递引荐信物,接笔亲自去划要杀之人的姓名,谁抢得快,就算谁的。
随着排名越往上,任务难度也就越大,可相对的赏金也就愈加丰厚。
且八层楼高的青布直垂而下,拼的不止是手快不快,还有轻功,心狠,狡诈。
功夫不如人的,爬梯而上,一路便需将竞争者一路甩在身后,捅刀子手起刀落,那是必得见血的。
轻功好的,便需防备半空的暗器毒药,能稳稳当当划到名字的,已是一众摘榜人中的佼佼者。
一时间天一楼内血色弥漫,杀气在各个角落充斥,榜尚未摘下,早已有人杀红了眼。
“好一个天一楼。”
梁宣玉抱着剑,早在铜锣响后,一瞬跃上了八层高楼,靠着柱子,往下看着。
她掏出了阮言卿给的玉佩,微微在手里摩挲,“看来小郎君也没有夸大其词,若是换旁人,确实像来送死的。”
说话间,一道暗器破空而来,划过帐幔,‘叮’的一声,半道帐幔落地,暗器停在梁宣玉包着帕子的指尖,散发着恶臭。
“这毒倒是别致,还沾了金汁。”
梁宣玉兴味的勾了下唇,嫌弃的将帕子连带暗器朝着暗器来处扔了回去。
那楼道帐幔低垂处,只听闷哼一声,一道人影拽着帐幔直直跌出栏杆,砸破层层挂饰,坠在一楼地上,抽搐着没了气息。
“跛脚道人死了!”
底下不知是谁惊呼一声,所有人打斗着,纷纷分散注意力到了楼下,朝着那摔成浆糊的尸体看去。
而后有人直指八楼,“看!是她杀了跛脚道人!她要抢百人榜的榜首!”
刹那间,所有的打斗都停止了。
那些浴血杀红眼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离百人榜最近,靠着柱子含笑的梁宣玉,就像是终于瞅准了一个目标,不再胡乱砍杀,纷纷往八楼齐齐奔来。
‘咚’‘咚’‘咚’
仿佛数百人的脚步齐齐响彻天一楼,擅轻功者跃身而上,八楼间暗器下的跟飞雨似的,眼花缭乱。
梁宣玉就像是个移动的靶子,被暗器围追堵截。
百人榜此时好像变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无人问津的垂挂在那里。
梁宣玉在那些摘榜人眼中,突然成了一个巨大的威胁,她若不死,所有人心难安。
梁宣玉长剑出鞘,飞快抹了两个人的脖子,脚尖一点落在七楼栏杆间,拽着垂挂直下的百人榜,飞身而下。
“快!杀了她!咱们平分百人榜!”
“杀!杀!”
那些人却并没有停止对梁宣玉的追杀,仍然双目紧盯着梁宣玉的身影,齐声喊着,“杀!”
梁宣玉站在一楼圆台上,仰头望过满楼喊杀的声音来源处,余光瞟了眼仍然垂挂着的百人榜,此时回过味来,她成了帮着消耗对手体力,消灭对手的最佳工具。
那些人并非齐心,只是同时算计到了她的头上。
梁宣玉勾唇,玩味的笑起来。
她收回了长剑,飞身在楼间。
天一楼转瞬间成了只一方的屠杀。
满楼残肢断腿,血顺着楼梯下去,流成了小溪。
那是乱飞的带毒暗器打在身上,为了不死,只得亲自断去中招的部位,所丢弃的手和腿。
惨叫声响彻楼内。
梁宣玉却凭着引暗器打向自己,成功扫下了一片。
飞暗器的人此时才不得不住手,随着人数消耗下去,百人榜分给剩下的人已经绰绰有余。
她们的目的已达成,虽然在下暗器的时候,也有暗中针对其他人,可是继续下去,暗器已快见底,彻底对上这样一个狡猾的对手,她们也不知道赢面会有多少。
因为说到底,她们并没有算真正见过她的招式,对梁宣玉的底,剩下来的人都感到了深不可测,故而心生忌惮,纷纷不约而同的住了手。
此时铜锣一响,燃香用尽。
“百人榜平分----”
“榜首--------梁宣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