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天气本就闷热,外头的知了还一个劲儿地叫个没完,更是让人烦躁。
“快让人把那知了都粘了去,吵得我头疼!”徐应真扶着额头,一脸忧愁。
苏嬷嬷吩咐下去,又端上来冰镇好的瓜果,徐应真摆摆手,不想吃。
为着袁瑛的事,她愁都要愁死了,哪里还有心情吃呢?本想着把袁瑛晾几日,她那一腔热情自己就消退了,可这丫头这回真是倔上了,到现在还跟她置气呢,方才她过去同她说,过两日有个宴会,正好带着她去相看个如意郎君,她竟然直接把她这当娘的给撵出来了。
“瑛瑶这孩子,也不知是抽什么风,怎么就非那个什么唐惟一不可了?”
苏嬷嬷笑道:“少年人的心血来潮,一眼便能认定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徐应真不是不能理解,其实看袁瑛这僵了这么久,她也有些心软了,动了想成全她的心思,“可是……老爷怕是不会同意啊。唯一的女儿,金枝玉叶,要去嫁一个一穷二白的女婿,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她连连摇头,“真会给我出难题,养个孩子跟前世的冤家一般,暨明也是,前几日还来同我说他不想回正屋睡,就是要同又蘅分居两房,哎呦,这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真是愁煞人啊!”
越说又惆怅,徐应真重重叹了口气。
这时,外头的丫鬟说黎又蘅过来给她请安。
最近暑热难耐,徐应真说不必来给她请安,黎又蘅领受了好意,却说礼不可废,便等到午后凉爽时来问候。
这个儿媳别的不说,规矩上没出过错,自进门到现在,徐应真对黎又蘅也是越看越顺眼了,仔细想想,家里几口子,也就这个儿媳妇懂事些,能同她说几句体己话。
黎又蘅进来后,笑着说:“在门外就听见母亲唉声叹气的,这是怎么了?”
徐应真让人取来冰珠蜜水给黎又蘅解暑,“还不是瑛瑶的事,她这回是铁了心了,非要钻那牛角尖,我是没法子了,想着不如就把这事告诉你父亲,商议商议。”
对于袁瑛的婚事,黎又蘅不好发表什么态度,她捧着蜜水小小喝了一口,不紧不慢道:“如此也好,瑛瑶若真要死磕到底,父亲迟早会知道,还不如早些和父亲通过气,好去摸摸那唐惟一的底细。”
“没错,我想着那唐惟一虽然出身差了点,但能科考中榜的人自然是颇有才学的,再者能把瑛瑶迷得五迷三道的,想必长相气度也差不了,那其他的,最重要的便是人品了,若真是要结亲,可得仔细考察他的品性。”
黎又蘅点头说是,“谨慎些,总是错不了的。”
徐应真和黎又蘅聊了几句,心中便有了成算,愁闷消下去些,婆媳二人正谈得热乎,苏嬷嬷过来说二房来人了。
徐应真眉头皱起来,“怎么又来了?”
黎又蘅看了眼徐应真的脸色,贴心道:“是二婶和二嫂来了?母亲若是乏了,我过去陪着说几句话吧。”
徐应真叹气:“同她们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那四郎的事,我都懒得应付她们。”
黎又蘅还不知情呢,听徐应真说了,才知道二房的四郎因在任上渎职被御史弹劾,现在御史台正审理他的案子呢。
“自己孩子不争气,平日不规训教导,现在被人抓住了错处,又四处求告。前几日她们便来了一趟,求我跟暨明说说,让他在御史台使使劲儿,帮四郎平了这事。可暨明本就和二房那几个关系不亲厚,又是个铁面无私的,哪里肯为那烂事去卖面子?暨明不肯干,她们再来缠我也没用。”
“又蘅,你去,你就说你会劝劝暨明的,敷衍她们几句,把她们打发走。”说着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暨明陪着你父亲去会友了,约莫着就快回来了,最好别让他们碰上二房的,不然父子俩怕是又要起争执。”
黎又蘅得了吩咐,便往前厅去了。
二房的人她见过几次,有所了解,二老爷和正妻吴氏育有二子,一个行二,已经娶户部度支郎中之女陈婧安为妻,还有一个行四的儿子,还未成家,在工部做官,这次便是为着他而来。
黎又蘅到了厅上,便见吴氏坐在圈椅上唉声叹气,儿媳陈婧安站在她的身侧。
见只有黎又蘅来了,吴氏问:“你婆母呢?”
黎又蘅过来微微屈膝,给吴氏行了一礼,“天热,婆母身子有些不适,便让我出来待客,二婶和嫂嫂尝尝我们府上的云雾茶吧。”
“哎呦,我们可不是来喝茶的,今日可是有要紧事找你婆母呢。”
吴氏说着站起身,要往里走,黎又蘅却虚虚地扶着她的胳膊,拦住了她,笑盈盈地说:“婆母给我交代了,说让我给婶婶带话,您惦记的事,她会帮你操心着的。”
“上次也是这么说,到现在也没个信儿。”
吴氏也不傻,看得出来徐应真是想派黎又蘅出来敷衍了事,心中不悦,当下便挂了脸,又一屁股坐回了圈椅里,“莫要拿那些空话敷衍我,这个忙,三郎到底帮不帮,今日必须给个准话!”
瞧瞧,明明是求人办事的,竟如此理直气壮,俨然一副不得逞不罢休的气势,光是这一会儿,便让黎又蘅对二房人有了清晰深刻的认知。
她脸上笑容纹丝不动,依旧客客气气地说:“毕竟是一家子兄弟,郎君不会真的坐视不管的,婶婶放心,我也会劝劝他的。”
陈婧安语气凉凉道:“三弟妹啊,你不必在我们面前大包大揽的,你说话,三郎他能听吗?”
黎又蘅和气的笑容收起,“二嫂这是何意?”
陈婧安笑笑,没继续往下说,吴氏却仗着是长辈,无所畏惧地开口说:“听说你们现在还分居呢,你就是想吹枕边风也吹不起来啊。”
原本黎又蘅打算照徐应真说的,应付两句把人打发走算了,就算不耐烦她们也做个笑脸出来,好生送出门就是,可听这几句,分明是没事找事了。
“这话婶婶是听谁说的?”
自然是陈婧安听袁瑛说的,再添油加醋地转述给她了,吴氏哂笑一声,“你这么做,便有人这么说啊。我们自家人说说也就算了,要是传出去,外头的人都要来看我们袁家的笑话了,你自己说你这媳妇当得像样吗?”
黎又蘅低下头,紧紧咬着唇不言语,一脸的惭愧之色。
吴氏越瞧她这样,就越忍不住搬出长辈的架子多训几句,“既嫁从夫,这女子到了婆家凡事要以夫君为先,相夫教子,你倒好,新婚燕尔的就和二郎分居,不侍奉夫君,让他成个笑话,你这是不守妇道!也不知在出门前在娘家,你爹娘是怎么教导你的。”
说完了这一通,吴氏颇感痛快,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身后的陈婧安却戳了戳她。
她抬头一瞧,黎又蘅竟然在抹泪。
“婶婶这几句话,说得我真是羞愧不已。”黎又蘅拿帕子擦拭眼角,“我的确是有愧于夫君,有愧于袁家,我……我这就到外头跪着,夫君一回来就能瞧见,我把婶婶对我的教训都告诉他,向他认错!”
这还了得?本来是上门求人,现在把人媳妇给骂哭了,让人去外头跪着,还指望袁彻帮忙不是做梦吗!
吴氏连忙拦住她,“你这是做什么,哎呀,我就是爱絮叨,不是训你,你别放在心上。”
“不,婶婶说的话句句在理,我就是有错,应该下跪受罚。”黎又蘅说完就一脸坚定地往外走。
吴氏和陈婧安都吓一跳,俩人一边一个挽住黎又蘅的胳膊。
“你看你,这不就是闲聊几句吗,什么跪不跪的,可别胡闹啊。”吴氏真怕黎又蘅扑通跪那儿不起了,也不敢再待了,还是先走为妙,“那个……我们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等那婆媳二人脚步匆匆地离去,黎又蘅那幅哀哀切切的模样立刻收了,冷笑一声。
这厢吴氏出了大门才渐渐反应过来,自己莫不是上套了?事没办成,还硬是被逼走了!
陈婧安心里觉得自己这婆母可真是蠢,竟然这么容易着了人家的道,叹气说:“母亲也真是的,你又不是人家的正经婆婆,大伯母都不曾说她什么,你又何必在她面前耍长辈的威风?”
吴氏瞪她:“你这么能说方才怎么不多说几句,果真不是自己的事就不上心!你可别以为四郎真的被贬官出京了,你和老二能落着什么好!”
“母亲你这是什么话……”
两个儿子,吴氏一直偏心小的,陈婧安夫妇不受宠,为着弟弟的事跑前跑后的,完了还要落埋怨,真是憋屈死了。
吴氏懒得搭理她,自顾自说:“本想着大嫂性子弱,是个软柿子好捏,磨她几回就成了,没想到她把自己儿媳妇派出来了,死丫头倒是个鬼灵精,还摆了我一道!”
满腹牢骚说个不停,这个数落完数落那个,“都怪你父亲那个老怂货,和你大伯父几个月前吵了一次,就不敢登自己亲大哥的门了,还得我腆着老脸上门来,被一个刚进门的小媳妇欺负!”
陈婧安不搭她的话,暗自翻个白眼,到了马车旁,面无表情地伸手要扶她上车,吴氏却道:“作甚?事都没办完,我哪儿也不去!今日我就在这儿堵袁彻,非要他把四郎的事给办了不可。”
马车被赶到一旁,婆媳二人上了车坐着。
大热的天,闷在这车厢里,汗直往外冒。陈婧安不怎么高兴地掀开车帘透风,呼哧呼哧地扇着扇子,偏巧看见了一个丫鬟从府里走出来。
“那不是三弟妹的丫鬟吗?方才见跟在她身边的。”
吴氏也凑过去看,见那丫鬟正将一封信揣进怀里。
陈婧安说:“莫不是上心了,派人去给袁彻送信,让他办事?”
吴氏哼了一声,“她能有这么好心?”思忖片刻,还是派了个人让跟上去瞧瞧。
之后,又等了许久,直到太阳快落下,才终于将人等了回来。
袁彻先下了马车,垂首站在旁边,等袁褚下来,父子二人一同往府里走,突然就见吴氏和陈婧安急吼吼地过来了。
“大哥,你可得救救我们家啊!”吴氏上来就哭天喊地的,堵在了袁褚二人面前。
袁褚皱眉:“鬼哭狼嚎地,成何体统!”
吴氏畏怯地看了袁褚一眼,收起了浮夸的做派,把事情同他说了。
关于二房的四郎的事袁褚早就听说了,其实不太想管,二房几个都庸庸碌碌的,尤其那个老四不成器得很,自小就爱惹祸,才做官几日便捅了篓子,这次被御史揪住小辫子也是活该。
不过吴氏问到跟前了,他也不能充耳不闻,看向袁彻问了句:“那案子如何了?”
袁彻木着脸说:“审理结果差不多出来了,不出意外的话,四郎会被贬为青州长史。”
吴氏眼前一黑,险些要晕过去,被陈婧安扶住,“青州那穷山恶水的,四郎怎能受得住啊!”
袁彻说:“青州天高皇帝远,倒是很适合四郎。”
吴氏见他一本正经地说风凉话,心里来气得很,压着火气说:“暨明,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四郎可是你亲堂弟,你不能不管他啊。他可还未娶妻生子呢,真要去了那青州,这辈子怕是都回不来了!”
“二婶找错人了,四郎的案子我本就该避嫌。”
“避嫌是明面上的事,你私底下和你那经办此案的同僚走动走动,说说情啊,好歹不要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身为御史,当察举百官,整肃纲纪,这徇私之事是绝做不得的,否则,怎对得起这身官服?”
吴氏费了半天口舌,袁彻却是还不肯松口,她一肚子气憋不住了,“你这是要大义灭亲啊!”
见袁彻说不动,吴氏就找袁褚哭:“大哥,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四郎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忍心他到那儿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受苦吗?想当初我生四郎的时候,遭了老大的罪……”
袁褚不耐烦听她卖惨,抬手止住她。
想着审理结果还没下来,就还有转圜余地,横竖不过跟人说几句好话的事,便对袁彻道:“暨明,四郎的事你上点心。”
听袁褚发话了,吴氏的心便落地了,眉开眼笑,谁知还没来得及说谢,便听袁彻说:“儿子无能,办不了。”
吴氏一愣,袁褚的脸色也顿时难看起来,“让你办个事,怎么就这么难?还没做上那高爵显位,就六亲不认了?谁给你的本事!”
袁彻不言语,袁褚见他这样子就一阵来气,重重地一甩袖子,背着手走了。
袁彻和吴氏她们也无话可说,沉默地进了府门。
吴氏急得在原地跺脚,“哎,你们到底帮不帮啊!”
……
天边残留着余晖,金灿灿的光被揉碎,浮在窗前小案上,黎又蘅拿着剪子修建花枝,将的嫣红的山茶花插入瓶中。
听见脚步声,她放下手里的东西,问进来的苍葭:“信送去沈家了?”
苍葭点头,又说:“少夫人,我回来时,经过外院书房,听见老爷在大发脾气呢,好像就是为着二房的事情。”
黎又蘅微怔,一偏头,透过窗户看到袁彻从廊上走过,进了书房,脸色似乎不太好。
她将红山茶摆在了长条案上,走出正屋,正好见曾青从书房里出来,她便把人叫来询问。
果真如徐应真所料,父子俩会为了二房的事起争执,回府后,袁褚便把袁彻叫去书房训话。
曾青很是心疼自家公子,“老爷大手一挥应承下来了那事,可公子不肯干,当儿子的竟敢不听老爹的话,这还了得?老爷就怒了。公子呢,向来讲原则,认死理,他不想做的事,越逼他,他越不做,今日他那倔劲儿就上来了,又同老爷吵了起来,老爷气急了,打了公子一个耳光。”
黎又蘅蹙起眉头。听起来,袁褚生气倒不是因为袁彻不肯帮二房,而是做儿子的违逆了他的决定。
曾青有隐隐为袁彻抱不平的意思,“老爷对公子的管教一直很严格,父命就是铁令,胆敢不从,那就是大逆不道啊。自小就是如此,稍有违拗,便要挨骂,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黎又蘅沉默一会儿,朝书房走去,在半掩的窗口前悄悄驻足。
暮色时分的残光聊胜于无地洒了一层,照不亮袁彻的眉眼,也照不亮他正在翻看的书卷。他坐在那里,黎又蘅似乎看到了年幼的小孩,挨了骂受了罚,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偷偷抹掉眼泪,又端端正正地坐着习字,怪可怜的。
黎又蘅微微笑了下,推门而入。
见她进来,袁彻稍显局促地别开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