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夜幕已经低垂,花烛将婚房里的一切映照得明亮,轻烟自香炉中飘出,晕开满室馨香。

穿着嫁衣的新娘子在床榻上坐得端正,眼皮子却已经在打架。

终于听见房门被推开,她的眼神清明几分,抬眼望去,却是兰苕端着一碟子点心进来。

“小姐,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黎又蘅伸手捏捏后颈,微蹙的秀眉间露出疲惫之色。

“都什么时辰了?袁彻怎么还没来?”

“前院的宾客已经散了,不过姑爷被袁老爷叫走了,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苍葭已经去打听了。”

“什么事非得在这洞房花烛夜解决?”黎又蘅打个哈欠,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兰苕,先帮我卸妆吧,这满头的钗环快把我脖子压断了。”

兰苕应是,刚浣了手,正要帮黎又蘅摘首饰,苍葭急急忙忙地进来了。

“小姐,姑爷触怒了袁老爷,这会儿正被家法伺候呢!”

黎又蘅诧异地看向苍葭,让她细说。

“姑爷瞒着家里给一个没为官奴的女子赎身脱籍,袁老爷今日才从一位来赴宴的同僚口中得知此事,等客人们一走,就把姑爷叫过去盘问。袁老爷大发雷霆,姑爷还出言顶撞,宁愿挨打也不肯服软求饶。”

“什么女子?”

“听说是个罪臣之女,好像姓白。”

黎又蘅心中有了猜测,应该就是前些日子因涉谋逆案而被抄家的那个白家了。她记得白家是有一位小姐,叫白若晗的,不过她并不认识这位白小姐,对自己的新婚夫君也了解不多,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总归在这新婚之夜,夫君因一个女子长跪不起,黎又蘅是不太高兴的。

“这会儿还在打吗?夫人没去劝吗?”

“夫人劝不住,老爷打人好凶啊。”苍葭伸手比划了一下,表情惊恐,“他拿着这么粗的大棍子往自己儿子身上打,真下得去手。”

黎又蘅犹豫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我去看看吧,毕竟是新婚夜,好歹会给我这新娘子一个面子。”

袁家乃是世家大族,现任家主袁褚官拜吏部尚书,膝下只一独子——袁彻,即为黎又蘅的夫君。作为长房独子,袁彻毫无疑问会成为下一任家主,是以自小便被严格要求,不仅才识过人,还品德端正。

听闻他行事规言矩步,竟在新婚之夜为了一个女子顶撞长辈,黎又蘅实在想不到那个被京中人交口称赞的端方君子会做这样出格的事。

当她赶到时,就见面容俊朗的青年跪在阶下,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嘴唇有些发白,挨了棍棒的脊背挺得很直,融在月色里的影子却略显萧索。

黎又蘅站在长廊的拐角处,亲眼看着袁褚一棍子打在袁彻后背,光是看着便惊得她心头一跳,而袁彻只是身子向前倾斜了一下,又不声不响地挺直腰板。

袁褚提着粗长的木棍,训斥道:“若不是今日有人告诉我,我还不知你已经背着我给那白若晗过了官府文书,帮她脱了贱籍。白家犯了谋逆大罪,别人都避之不及,你偏要去插手这破事,和那个罪臣之女扯上关系,还不知错!”

“从小父亲就教育我,做人要言而有信,明明是父亲答应我会帮白若晗脱籍,可父亲迟迟不履行诺言,我便只好自己去行事。”袁彻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地往袁褚的火气上浇油,“若说错处,难道不是父亲言而无信,有错在先?”

话音落下,一记重棍打在他的背上。

“逆子!你从小学的礼教纲常都到哪里去了,现在竟然来指责你的父亲!就因为那么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你是昏了头了,你想学你哥不成?”

袁彻突然沉默下来,光影交错在他的脸上,黎又蘅从那双温雅的眉眼中看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锋利,忽觉自己这位夫君,并非和她之前想象的那样,是一块没有棱角的玉。

从那父子二人的话中,她大致明白了,虽然觉得有些糟心,却也不得不管,若是再打几棍子,袁彻恐怕明日就下不来床。

“过两日还要回门呢,真要把他打伤了,可不好办。”她摇摇头,随即吩咐兰苕:“去端盏茶来,让我这公爹歇歇。”

袁褚提棍指着袁彻,气道:“之前圣上清查逆党,风风火火处置了一大批人,白家首当其冲,这风头才过去几日,你不避嫌,为着那一点可怜的交情,还和那个白若晗来往,生怕不落人口实吗?亏你还是在御史台任职的,做事随心所欲,不知警醒自身,枉你读了那么多书!”

“是父亲你自己说只要我听从你的安排成亲,就会帮白若晗……”

袁彻淡淡的嗓音透着倔强,不过话还没说完,就又挨了一棍。

袁褚怒目而视:“难不成你成亲是为了我?”

“如果不是父亲的许诺,我根本不会成这个亲。”

“你……”

棍棒再次被挥起,袁彻攥紧了双拳,青石地板上,父亲的影子却突然定住。

袁彻抬头,顺着袁褚复杂的目光,在屋檐的红灯笼下,看到了他的新婚妻子。

她尚未卸妆,本就明艳的五官施了粉黛更有无限风韵,揭盖头时碍于不少人在旁,他克制地看了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

现在她就站在那里,若不是头上金钗的坠珠在她脸侧轻轻摇晃,他要以为那是一幅画了。

显然,她听到了方才那句话。

死水一般的眼眸泛起波澜,袁彻嘴唇动了一下,还未斟酌好字句,他看到黎又蘅的手微微颤抖,下一瞬,她手中的茶便泼到了他的脸上。

茶水顺着眉骨滴落,袁彻眯起眼睛看着黎又蘅离开的背影,后知后觉,那一盏温热的水打在脸上,比方才的棍棒要疼。

……

繁丽的钗环被随意地扔在妆匣里,黎又蘅褪去厚重嫁衣,散了发,沉默地坐在梳妆台前卸妆。

兰苕和苍葭在一旁小心伺候,觑着黎又蘅的脸色,知她正在气头上,都不敢说话。

她们家小姐好好一个名门闺秀,自小千娇万宠,何曾受过这种羞辱?

家里只小姐这一个孩子,老爷夫人自小疼爱非常,为了这婚事,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精挑细选一番后,终是择了袁家。袁家书香门第,长房的大公子多年前逝世,如今府里只二公子和一位尚未出嫁的小姐。二公子袁彻德才兼备,素有贤名,被视为良配,黎家与袁家又是门当户对,于是一拍即合。

本以为这婚事是才子配佳人,哪成想成婚第一日就这么闹心,且不知日后要怎么过。

两个心腹丫鬟对视一眼,眼底皆有愁绪。

待伺候黎又蘅洗漱完毕,苍葭出去倒水,在门口刚好瞧见被搀扶着回来的袁彻。

微微佝偻的身影在檐下驻足,目光所及之处是正房的窗,袁彻停了一会儿,改道去了书房。

苍葭踩着小碎步进屋,“小姐,姑爷回来了,我瞧见他去书房了。”

黎又蘅正在梳头,听见这话,缓缓扭过脸来,洗去妆粉的面庞素净清丽,眼角堆砌着浓郁的冷艳,“好啊,那就让他睡书房吧,看他被打得那么狠,怕是浑身青紫,睡我旁边,我还嫌瘆人呢!”

兰苕心思细腻,劝慰道:“小姐,奴婢还是去把人请来吧,新婚当夜就分房睡,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黎又蘅冷笑,“我看他们袁家也不是什么有规矩的门户。没听人家说吗?要不是为着那什么白姑娘,根本不会娶我。人家成心要作践人,我还巴巴地凑上去不成?”

黎又蘅搁下手里的梳子,自顾自放下床边纱幔,躺下睡了。

……

书房里,袁彻趴在塌上,光裸的脊背上满是淤青。

曾青简直不忍心看,一边轻手轻脚地给他上药,一边叹气,“早知道此事瞒不住老爷,却也没想到老爷知道得这么快,竟是片刻也不肯饶恕,偏在今日发作。”

袁彻盯着案几上的灯烛,眼眸黑沉沉的一片,“父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公子既然知道,也不服个软,硬是被打成这样,待会让新娘子瞧了这满身的伤,多狼狈。”

袁彻的目光停滞在虚空中,“已经够狼狈了。”

“我看少夫人那架势,本是过来劝止老爷的,可公子你一句话,把人给气得够呛,啧啧,还好那不是开水。”

“……药上好了吗?”

“哦,好了。”

袁彻自己坐起身,避开曾青想要搀扶他的手,自己披上衣服,朝书案走去。

经过窗口时,他瞥了一眼亮着灯的正房,随即坐下铺纸写信。

曾青跟在旁边伺候笔墨,又忍不住唠叨:“公子,都这么晚了,你不去赶紧去正房,还写什么信呢。”

袁彻不作声,飞快地下笔,曾青看到信的内容,神情变得了然。

“明日一早,你将这信拿去给白若晗。”袁彻停下笔,取了一些银票,并信笺一同交给曾青。

“是。”曾青仔细收好,又道:“公子,时辰不早了,你别在书房耽误了,快回……咦,正房的灯熄了。”

袁彻一瞧,方才还亮着的屋子果真已经暗了。

曾青说:“我去问问少夫人身边的丫鬟。”

袁彻站在窗边,泠泠月光越窗而入,他站在那一片冷白中,手指摩挲,捻去指尖上的墨迹,“不必,我在书房睡。”

“这不好吧……”

“下去吧,交代你的事记得办。”

袁彻兀自走到水盆边浣手,待曾青磨磨蹭蹭地合上门出去,他擦干了手,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精致木盒。

雪青色的帕子躺在里面,袁彻的指腹摸到柔软微凉的触感,他静静立在那里,良久后,落下一声极轻的叹气。

……

新婚第二日,新妇按照规矩要去给公婆敬茶。

黎又蘅昨夜没睡好,梳妆时哈欠连连,神色恹恹。

屏风之外,曾青垂首站在门口道:“少夫人,今日需拜见长辈,您若是梳妆完毕,便随公子一同去厅上吧,公子已在等候。”

黎又蘅眉头轻蹙,现在时辰明明还早,催什么催?

她慢吞吞地抬手描眉,声音冷冷:“我心中有数,用不着催。”

曾青听出不快之意,忙说:“没有催您的意思,只是公子向来严谨守时,不喜拖延,怕耽误时间。”

铜镜映出秾艳昳丽的脸孔,眉眼间带着几分嘲弄,“你们家公子,对别人要求严格,却不见他自己修身正心。”

曾青干笑两声:“少夫人说笑了。”

“要是觉得好笑,就把这话带给你家公子吧。”

曾青额头直冒汗,说了句告退,麻溜跑了。

黎又蘅敛了神色,对正在挑发簪的苍葭说:“好了,随便挑一支簪上吧,别真误了时辰。”

半晌后,她穿戴整齐,走出屋子,游廊上已经立着一个修长清隽的身影,听见脚步声,他转过来。

黎又蘅不作理会,经过袁彻时也没有片刻的停留,二人的视线不曾交汇,袁彻只沉默地跟上。

黎又蘅只管走自己的路,可没走多远脚步便迟疑了,她嫁过来第一日,根本不认路,还是得跟着袁彻才行,偏袁彻走得慢,落后她半步。

她这便想起来,袁彻身上还有伤,可不走得慢?昨夜挨了那么重的打,没个十天半月,伤势怕是好不利索。

活该,要她说打得还轻呢。

当初父母为她择亲,挑花了眼,亲事迟迟没有着落。而她在探春宴上,与袁彻有过一面之缘,相中了他那张脸,回家后便告于父母,打听下来,家世人品俱佳,再与袁家一通气,婚期很快定下来。

这样体面的婚事,她是满意的,没指望能与袁彻成一对神仙眷侣,可婚后日子也该是和和睦睦的。没想到袁彻徒有其表,刚进门就给她来那么一出。

两姓联姻,你情我愿,都成亲了,他为别的女人要死要活的,倒像是她逼着他娶一般。新婚夜竟然还晾着她,想必是气她泼他那一脸水了。

黎又蘅心中冷笑,走路一阵带风。

“该走这边。”一道清凌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