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棋冰冷着脸,目光死死钉在一张一合的鱼嘴上。
死去的金鱼持续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气窗外透入的微光愈加暗淡了,她的视野一阵阵发暗,画面逐渐由噪点拼凑而成,仿佛受到某种电磁干扰,又仿佛低血压发作时的眼前发黑。
再这样下去,她怀疑自己会不受控地晕倒。。
拒绝继续忍受这样的场面,林棋冰跨出一步,利落地按下了马桶冲水键。
寂静的卫生间瞬间被冲水声占据。
金鱼的尸体随着水涡旋转,液面很快隐入管道,马桶边沿开始注水,在中心重新汇成一汪。
清澈透明的水,不再污浊,没有半点黑暗的痕迹。
而四周光线也恢复正常,卫生间内重新明亮了起来。
……似乎有些过于明亮了。
林棋冰眨眨眼,原本幽暗的恒处于黄昏时分的空间,突然变得透澈无比,如同日出之后的晴朗清晨,空气中舞动着活泼的小光点。
气窗外吹来一阵凉风,夹裹进几声叽喳鸟鸣。
她脸色沉了几分。
荔瑰公寓外永远是苍白扭曲的街景,被烈日烧灼到缓缓蠕动,像个灰白的炼狱;
既不会吹一丝风,也不可能有虫鸟啼鸣,荒草碎砖之间,只有无尽的死寂。
她再低头,马桶洼道里盛着一条小金鱼,游弋着,鱼鳍摆动,鱼眼在清水中灵活分明。
是刚才那条黑水中的死鱼。
“妈妈,妈妈,你又把小金豆放到马桶里啦?”身后传来小女孩的嗓音。
林棋冰转过身,卫生间门口站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短辫子,穿深蓝色校服连衣裙,白色拖鞋,两条小手臂也是肥嫩短白,像只小小的白脚英短猫。
吊诡的是,小女孩的圆脸庞上没有五官,只有模糊的一片平滑,像个鸡蛋;
仿佛磨皮过度,或者打了马赛克。
这让林棋冰想起那个雨夜,只有半张脸的公交车司机,他俩好像是同一条流水线加工出来的。
“妈妈!”小女孩撒娇地生气了,“你又听不见我说话了!”
她噘起不存在的嘴,跑过来,抱住林棋冰的胳膊。
她这才清晰地意识到“妈妈”的指代对象竟是自己。
林棋冰耳边传来声音——
【系统提示:您已被带入鬼怪的梦境。】
【脱出条件:根据已知信息,合理扮演角色,存活至梦境时间线结束。】
【本次奖励将在剧本结束后结算……】
手臂上痛了一下,林棋冰看过去,小女孩贴在她的胳膊上,仰起没有五官的圆脸,直勾勾对着她。
而被小手指们按住的皮肤,已经布满了青灰色的指痕,一时间无法消除,如同活人身上长了尸体的颜色。
就像被楼梯间老太太的冥钞纸灰击中那样。
忍耐着皮肤上的死意,林棋冰想到了一个问题。
眼前的无脸小女孩,难道就是楼梯间老太太所寻找的儿孙,是404黑白照中的小孩子——“小宇”吗?
如果她是“小宇”,为什么梦境的涉入节点在510号房,而不是送外卖的初始目的地404室?
她压下满心疑惑,对小女孩的空脸蛋安抚道:“怎么会?宝贝,妈妈最喜欢你了。”
小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童声尖利刺耳,她大声说:“我也最喜欢妈妈了!妈妈要永远在这陪着我哦!”
软软的小胳膊箍在林棋冰腰上,越勒越紧,林棋冰的髋关节几乎要碎裂,却根本挣不脱小女孩的束缚。
她深呼吸,目光扫到小女孩的衣领上的校徽,声音平稳地开口,带有母亲般的淡淡威严:“宝贝,时间到了,你怎么还不去拿书包?”
小女孩顿了半秒,扁平的脸埋在林棋冰衣服里,半晌才闷闷地说:“好的吧……”
林棋冰松了口气。
猜对了。
梦境里的时间点,是某个上学日的清早。
“母女”两人走出卫生间,林棋冰暗中环顾,510室的时间已从昏暝变为初晓,陈设如十分钟前般熟悉——
白蕾丝单子罩住崭新的皮沙发,玻璃牡丹墙画被擦得干净,上世纪的新款电视机上有只花瓶,错落有致着几支鲜润的塑料郁金香,透露出这个家庭的生机勃勃,以及良好的经济状况。
一切都光洁崭新,如同倒退二十年前最初的幸福样子。
所以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小女孩一家匆匆搬离510?
按照万千家庭的晨间习惯,林棋冰正要催促小女孩出门上学,还没出口,小女孩突然变了脸,闹起脾气来:
“我饿了!妈妈,我要吃你做的早饭!”
“这孩子,真拿你没办法。”林棋冰走到灶台边,打开煤气阀,下一秒,她系围裙的手僵住了。
不对劲。
垃圾桶里有新鲜的鸡蛋壳,挂在墙边的煎锅尚还湿润,种种景象表明,这个家里已经吃过早饭了!
而且,她做这些事情的动作太流畅了,几乎默认了自己就是小女孩的妈妈。
就好像……在受到某种难以违抗的影响一样。
林棋冰笑了两声,放下围裙,在小女孩无形的目光中转过身:“你不是吃过了吗?还是别再吃了。听话,小心待会儿胃胀哦。”
小女孩盯了她两秒,明明平滑的脸上看不见五官,林棋冰却直觉她露出了笑容:“咯咯咯咯,好吧,妈妈。看来你真是我的妈妈。”
林棋冰忍住冒冷汗的冲动,让脸上的笑容显得温柔自然,看了一眼挂钟,时间正好在7:25。
她再次试着催促:“该出发了吧,别迟到呀。”
很明显,这个梦境的目标,应该就是把这个活祖宗哄去上学。
这个过程中,既不能被小女孩发现是冒牌货,也不能过于进入角色,以至于彻底迷失在梦境中。
小女孩当然不听话,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抬头搂住了林棋冰的脖子,笑闹道:“妈妈,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说对了我就乖乖的。”
女童凑得太近了,小身子沉甸甸,可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在林棋冰脸上,提醒她对方不是活人,只是鬼怪梦境中的映射。
林棋冰手抚上柔软的发丝,弯弯唇角,话语还未吐,下意识垂落的目光骤然冻结——
那两条高高抬起的小手臂,内侧光洁白嫩,没有任何痣或斑点的痕迹。
这个女孩,竟然不是“小宇”!?
沉默的几秒极其漫长,女童威慑性地搂抱着“母亲”:“妈妈,你连宝贝的名字都忘记了吗?我真伤心……”
林棋冰脖颈上的劲道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为掐握,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她杀死。
“妈妈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我妈妈……”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气管受到挤压,喉骨刺痛,窒息感漫上全身,她的大脑飞速运转。
终于,她的目光扫到某个地方,左侧卧室的门半掩着,墙壁露出一角儿童蜡笔画,彩色标题笔触歪扭,隐约可辨认出一个“雨”字部首。
林棋冰闭上眼,挣扎着开口:“雯……雯雯,别闹了。”
小女孩的动作停息了。
林棋冰轻轻推开小女孩,趔趄半步,撕心裂肺地弯腰咳嗽起来。
雯雯扭着小手,声音有些委屈:“妈妈对不起,雯雯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可是雯雯好害怕……”
“好害怕妈妈不要我,好害怕妈妈又不认识我了。”
说完,无脸的小女孩终于不再缠着林棋冰,转身跑进了那间挂着儿童画的卧室。
林棋冰得以在510巡视,她推开另一间卧室的门,这里是主卧,不同于她所在的时空,梦境里的主卧多了几件生活物品。
双人被平铺在大床上,两侧各有一只上锁的床头柜。床的半边搭着一件女式风衣,而另一侧的床头柜上,放了只男士手表。
应该分别属于雯雯的妈妈和爸爸。
林棋冰拎起那件风衣,希望能找到床头柜的钥匙。受到牵扯,衣服下摆处传来哗啦一响。
她从衣袋里取出了一个圆润的东西:是一只药瓶,里面的药片半满,标签纸上写着“利培酮”。
“……”
利培酮是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
难不成,雯雯的妈妈患有某种精神病?
药瓶已经半空,看来有过较长的用药史。
部分精神疾病发作时会产生认知障碍,所以雯雯会说出“好害怕妈妈又不认识我了”这样的话。
那么一家人后来不知发生什么事,选择匆匆搬走,是否和雯雯妈妈的精神疾病有关?
以及……他们真的成功搬走了么?
林棋冰心下一苦,如果真的成功,恐怕510的梦境就不会遗留在剧本中了。
她的思绪被雯雯的声音打断,女童在隔壁呼唤,嗓音充满恋慕和无助:
“妈妈,妈妈你快来看,布娃娃的眼睛坏掉啦!”
放下风衣,林棋冰走进雯雯的卧室。
卧室装潢非常温馨,绣有星星的白纱长帘披泻在窗边,正对小小的公主床,仿佛守护着一夜又一夜的甜梦。
“怎么啦?雯雯。”
“你看——”
林棋冰看向公主床的正中间,眼睛微微瞪大,侯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侯志皮肤变成了棉布般的质感,米黄色,能看到纹理和孔隙。他的双眼直视着天花板,即便林棋冰进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妈妈,我出门之前想给布娃娃换一对眼睛,现在这个不好看。”
雯雯将两枚扣子盖在侯志的眼眶上,小手拿着缝衣针,针尖对准了男人的左眼。
侯志脸上只有呆滞的表情,嘴角不自然地固定上翘,像所有泰迪熊那样保持微笑。
一滴眼泪,从纽扣下方缓缓滑落,洇入布料制的眼角中,再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