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芙蓉帐暖,鹅梨香浓,明亮的烛火噼啪两声,映出一张黛眉朱唇的美人面。

虞嫣慢慢睁开眼睛,隐约间,似乎听到有低沉的声音说了些什么,再凝神的时候,耳边又恢复了寂静。

她启唇,却被喉间的干涩哽住,咳了几声,下意识想起身往桌边走。

还未等她有所动作,鹤春便奉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过来:“您慢着些。”

虞嫣接过杯盏,待茶水入喉,才觉得涩意减淡,说话也顺畅了许多:“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出乎意料的,鹤春并没有回她,而是犹豫了半晌,小声提醒道:“公主,侯爷在同您说话呢。”

虞嫣愣了一下,刚抬起头,就听见那人毫不留情的脚步声,以及被抛下的一句话:“既如此,我在书房歇下便是。”

虞嫣还没来得及细想裴衍的话,就看见屋内一片赤红,入眼皆是红艳艳的喜庆装饰,桌上摆着鎏金的酒壶,拔步床两边的红烛将屋内照得明亮无比。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指尖陷入柔软的床榻,按出几道褶皱。

鹤春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而是轻声细语地劝道:“今日是您和侯爷的洞房花烛夜,若是让侯爷一个人睡在书房,终究于您面上有碍,不如奴婢去将侯爷请回来吧。”

洞房花烛夜?

她不是和裴衍已经成婚三年了吗?哪里来的什么洞房花烛。

虞嫣指尖轻颤,耐下惊疑不定的思绪,仔细打量起自己周围。

屋内虽然整洁干净,却能看出有些家具是匆匆挪进来的,梳妆台上空空荡荡,唯有前方的西洋镜清晰可见。一切都让虞嫣熟悉又陌生。

这里是昌平伯府的西侧院,也是她嫁给裴衍以后住的地方。

昌平伯府本就不大,昌平伯夫妇住在正院,宽敞明亮的东侧院给了世子裴裕,留给裴衍和她的,只有这个逼仄的西侧院。

每当她心里偷偷恼了裴衍的时候,就忍不住埋怨这个院子,埋怨它冬天冷夏天热,埋怨仆役小厮进出角门的嘈杂声清晰入耳,埋怨婆母和长嫂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过垂花门,站在院子里向她训话。

不过两年后,皇帝清理了一批祸乱朝政的佞臣,腾出了地方,就迫不及待地给裴衍赐了一座新宅院。

新宅子坐落在宣阳坊,离皇宫更近,也更气派,比伯府里这个让她烦躁无比的侧院要好得多。

好不容易逃离这里,现下怎么又回来了呢?

脑海中闪过平日里翻阅过的那些的志怪话本,虞嫣心底有一丝猜测,却仍旧不敢置信:“今天……是什么日子?”

鹤秋此时正掀开珠帘进来,听见这话,忍不住乐了一声:“公主莫不是合卺酒喝多了,怎么问起这样的糊涂话。”

她把手里端着的绿豆百合粥放在桌上:“今儿可是五月初八,您和侯爷成亲的好日子。”

虞嫣握紧手指,葱白的指尖陷入掌心,传出几分微弱的疼痛,昭示着面前的一切并不是梦境。

她分明记得,睡前是永泰五年的九月初六、初霜将凝的寒露时节,怎么一觉醒来,反而回到了三年前同裴衍初成婚的那一日。

鹤秋仍要打趣,却突然发觉房中缺了个人,声音也压低几分:“我刚刚在厨房,还听小丫鬟们说侯爷过来了,怎么这会儿不在房中?”

鹤春默了默,冲她摇了摇头。

她也说不清楚,明明刚才喝合卺酒的时候还好好的,可没说几句话,两人就闹了不愉快。

虞嫣还在兀自出神,没有注意到两人低声交谈的动静。

照理说,公主下嫁、侯爷娶妻,本该是天赐良缘、和和美美的好事。

可偏偏虞嫣是个“假公主”。

永泰二年,新帝坐稳了皇位,正式下旨削藩。各王府人人自危。

康王、卫王伏诛,梁王谋反遭到朝廷大军严厉镇压,唯有寿王主动献上虎符,将十万王军尽数上交朝廷管辖,才堪堪保住王府荣宠。

正是虞嫣代父进京,将虎符呈给皇帝。

临行前,寿王拉着她的手殷殷切切:“父王子嗣微薄,唯有你是王妃嫡出的血脉,能够担此重任。”

只字不提备受他宠爱的侧妃与独子。

进京面圣之时,皇帝虽有微词,却也勉强给了她公主的封号,允嫁常恩侯裴衍。

裴衍是昌平伯的第二子,本无袭爵可能。只是自小便做了皇帝的伴读,情谊深厚,又跟着皇帝多次御驾亲征,战功赫赫,先是破格封了常恩侯,又被提拔成兵部侍郎,遥领代州中都督,是名副其实的天子宠臣。

与他相比,虞嫣这个既无食禄、也无封邑的“假公主”,就显得相形见绌了许多。

嫁给裴衍后,她日日谨小慎微,对裴衍、对昌平伯府众人简直将自己贬入了泥里,生怕惹得他们不喜,引来皇帝的不满。

可即便如此,裴衍依旧对她有怨,甚至亲自去宫中请了休妻圣旨,只等旨意入府,便将她赶出常恩侯府的大门。

长嫂邓安宜说起此事时,虞嫣自然不信。她和邓安宜一向不睦,又哪里肯听她的一面之词。

可她苦等大半宿,终于见到与皇帝议完事的裴衍,鼓起勇气向他求证的时候,等来的却是裴衍干脆利落的颔首。

他向来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没有半分犹豫与愧疚,同她对视时,甚至还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期盼。

“公主,圣旨明日便会入府。”

她就像是被泡进腊月里的冰水似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叫人忍不住发颤,却还是努力朝裴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也好……”她不想再问下去,只是觉得心里空虚害怕得厉害。

寿王府她回不去,京城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离了裴衍、离了常恩侯府,她又能去哪儿呢?

想到这儿,虞嫣的心忍不住抽痛了一下,思绪也从往事中挣脱出来。

她回神,正好对上了鹤春和鹤秋担忧的目光。

她们俩是跟着虞嫣一同进京的,不论是在昌平伯府的西侧院,还是在裴衍的常恩侯府,都是虞嫣唯一能说几句体己话的人。

鹤春的心思更细腻周密,见公主好半天不出声,又轻声问了一遍:“侯爷若真睡了书房,您的面上也不好看。不如奴婢替您去请一请,说上两句好话。”

虞嫣看着她们俩真心实意为自己打算,心中微暖,却制止了鹤春的想法:“不必了,左右侯爷也瞧不上我,凑在一起也是勉强。”

“这……”鹤春和鹤秋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虞嫣知道她们心里的担忧,却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心思安抚她们两个。

前世也有这样一遭。

裴衍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京中想与他攀亲的人数不胜数,最后却是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假”公主嫁了进来。

她心里实在忍不住担心害怕,在裴衍主动亲近的时候,不小心带出几分惊惧,就被裴衍给发现了。

裴衍自然不会勉强她,便主动提议要去书房睡。

她当年心里实在没底,一面抗拒和裴衍相处,一面又怕他“怀恨在心”,犹豫大半宿,熬的眼睛都红了,才下定决心去请他回来。

谁知到了书房门口,才知道裴衍早就将她这个新婚妻子抛之脑后,舒舒坦坦地睡着了,哪里像她一般惦记这么多!

所以现下鹤春提议,虞嫣直接否了。

明知裴衍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又何必巴巴地贴上去,还成了长嫂邓安宜口中的笑料。

“不光今日不用去,明日后日都不必去了。”虞嫣想起裴衍干脆利落承认请旨休妻的事,就止不住地心凉。

反正不论她怎么做,裴衍都要休了她,她还有什么好纠结的。不如早早松快些,静等着三年后的圣旨就是了。

鹤春还想再劝,鹤秋却已经上手替她卸起了钗环:“公主若是不想去,奴婢们也就不多嘴了。头上这样沉甸甸的,别压着惹了公主脖子疼……”

鹤春沉默片刻,也跟着动起手来:“那我伺候公主用膳。”

她唠唠叨叨的,像个小管家婆似的:“您也是,今儿一口水都不肯喝,怕失了礼数,可最后难受的不还是您自己吗?”

虞嫣听着两人的话,眼眸微湿,伸手握住她们俩的手。

“放心吧,以后不会了。”

不知是哪路大罗神仙显了神通,让她能重来一遭。反正最差也就是和上辈子一样,被裴衍请旨休弃罢了。她不会再处处受气忍让,让鹤春鹤秋跟着她一起受罪。

鹤春鹤秋不明所以,却还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公主肯这样想,就是最好的了。”

待钗环卸尽,那碗绿豆百合粥也用了七七八八,鹤春把床帐放下:“您且安心睡吧,明日敬茶,奴婢替您记着时辰呢。”

虞嫣眼睫轻颤,想起上辈子敬茶那日吃的闷亏,低低应了一声。

那时的她就是太爱想东想西,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到头来哪儿也没讨好,还落得个休弃的下场。这回,谁也别想占她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