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南部的广濑山上,“西军”的右翼,乃是德川信康所率五千名三河兵的驻地。
由雨夜到晴天,中路友军所面临的激战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德川家的将士度过的是相对和平的时光,或者说仍在等待着建功立业斩将夺旗的机会出现。
五千劲卒,不仅代表了德川家作为东海道之雄坚决支持合法幕府的政治态度,也在军事层面给了西军很大的帮助。
三河兵素来有善战之名,五千人据河守住右翼,足以能让另一头居心难测、缺乏战心的竹中重治止步了。这就让平手汎秀有充分的用兵余地,将直属兵力集中置于中路,排布出厚实的多层阵线。
整个过程当中,德川信康只出了人力,船只是长岛的一向宗信徒筹集的,粮食由平手家从界町调拨,甚至营帐都有河内、和泉地方的代官征发民夫来帮忙搭建,甚至还提前收到了五百两黄金的谢礼。虽然说起来是孤悬在外飞地作战,实际却过得比在家里还舒服。
三河人当然也讲究投桃报李,在持续大半个月的接触战里面很卖力气,大大挫伤了对岸南近江联军的士气。
一直到农忙时节接近了,德川信康仍在鼓励家臣们,说我们大家好不容易有为了天下大义而战的资格,一定要创下令世人瞩目的勋业之后才有脸回去,这个倒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全军上下无不摩拳擦掌,希望早日开战。
尤其主将是格外心焦的。
终于,到了八月二十四日午后,石川数正不经禀报,匆匆走入营中,打断了德川信康的独自沉思(或者说胡思乱想),呈上一封极简单的书信,低头道:“昨天夜里,织田弹正率兵趁着大雨过河奇袭,连破松山重治、加藤光泰两阵,并迫退了香西长信,彻底占据河滩。今日上午,织田军紧急构筑几座浮桥,七成以上部队都已经完成渡水,或者正在渡水的途中了。平手刑部正处于下风,来信要求我们向中路靠拢增援,不要理会对岸有消极作战之嫌疑的竹中军。”
“啊!所以说……”德川信康冷吸了一口气,脸上出现既期待又有点紧张还暗含愧疚的复杂神色:“先前说好的时机……终于到了?”
“正是。”石川数正深深埋下头去,答得言简意赅,“虽然织田弹正来不及派人与我们联络,但想来也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了。”
“明白了。”德川信康竭力做出决然果敢的表情,可惜一张口就忍不住心怀迷茫:“希望这么做,真的是有利于德川家的。毕竟是违背了父亲大人的意思,而且我多少总觉得,对平手刑部稍微有点过意不去啊!”
石川数正心下顿时一痛。
但事已至此没有余地反悔,他只能大义凛然地劝解:“灭平手,扶织田,我们三河人才能有足够的生存空间。这个之前已经反复强调了。主公他的态度,与我们截然相反,那是因为他现在更多在考虑远江人的立场,而不惜牺牲三河了!”
“的确如此。”德川信康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明白,还是在自欺欺人,反正不住地点头,虽然脸色还没有十分笃定的。
见状石川数正又上猛药:“何况,少主您难道忘记了……少夫人的情况了吗?日后若平手氏得天下,仅凭这个我们德川就会沦为天下笑柄啊!”
“……”德川信康顿时脸涨得通红,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抽刀狠狠斩断身侧的烛台,龇牙咧嘴痛骂道:“我岂能忘记!您说得太对了!在平手刑部与织田弹正之间,我们还有得选择,但平手义光此人,我绝对与之不共戴天!”
“那么,请允许老臣按计划行动!”石川数正将腰弯得更厉害了一些,冷静地发出申请。
“拜托您了,石川老师!”德川信康再无犹豫与仁慈之意:“就按照计划,先拖延时间,等待平手军投入所有部队,本阵最虚弱的时候,再一举拿下!”
……
“什么?你军正在用饭?”平手家传令使者毛利良通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心里是一肚子脏话呼之欲出又不敢出,憋了半天只能干瘪瘪地抱怨一句:“贵军吃饭的时机,还真是不巧啊……”
“请恕罪,这也没办法啊。”石川数正煞有介事地鞠躬道歉:“毕竟吃饱了饭,才能发挥士卒的武力。否则空着肚子跑过去上前线,力气不支,瞬间被敌人打垮,那不是反过来起了副作用,帮了倒忙吗?所以说,兵马未动,粮草……”
“明白!在下充分明白!”毛利良通苦着脸无奈表示接受:“我就坐在这里等,希望贵军能抓紧时间……”
“一定,一定!”石川数正连忙吩咐左右的杂役:“还站着干什么?赶紧给平手家来的客人准备座椅茶水点心啊!快去快去……”
毛利良通没办法,只能坐下来食不知味地品着茶点。
石川数正却是立即忙着出去安排“便当”事宜了。
过了约一刻钟,毛利良通忍耐不住,反复催促身边伺候的杂役,声称要亲自去看看情况,终于石川数正重新出现,满脸歉意的说:“不好意思!刚才没有做好管理,有一半士兵分到了没有煮熟的生米!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重新调配好的,请再等一会儿!”
毛利良通听了大怒:“这也太离谱了吧!怎么能容忍搞出这种低级的错误来?如果是我们平手家的奉行,大概已经斩首示众了!”
石川数正连连躬身赔笑:“抱歉,抱歉!我们三河人没什么文化,这个管理后勤的水平,比平手家那是差了很远的,完全不能相提并论!都是我们太差劲的缘故!我们真是一帮笨蛋,废物啊!”
有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状夏目吉季只能收了火气,放宽语调:“鄙人没这个意思……只是军情如火,不容耽搁啊!”
“对对!”石川数正如小鸡啄米般点头:“一定不敢耽搁!不过我想平手军天下闻名,战力之强属于列国第一,一定没问题的!就算没有我们,一样可以打倒织田军!”
夏目吉季当然不能否认这个,只能闭口不言。
接着人又消失了。
如此又过了约两刻钟,依然迟迟不见发兵,毛利良通左右踱步良久,再次急得火冒三丈,说什么也要亲自去看看。
可是被两个面容姣好、身姿清秀,宛若女子的侍童跪在地上,抱着鞋子闻言软语嘤嘤拦住,还真不好意思来硬的。
连哄带吓,花了好半天功夫,将要脱身,石川数正终于皱着眉头又露面。
毛利良通没好气质问:“贵军不会仍在用膳吧?”
“便当吃完了。”石川数正老实回答到。
毛利良通大喜:“那还不赶紧……”
“但家臣们正在喝味噌汤。”石川数正低头嗫嚅道:“众人都说,这段时间远离故土,吃的大米又都是近畿产的,有些水土不服,如果饭后不喝味噌汤的话,就一定会消化不良,腹胀难忍的!”
“我……我……我!”毛利良通只觉得快要发疯,连喊了几个“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石川数正又道:“我觉得此话也算有理。你想一想,万一正在与东军作战,忽然腹中剧痛,臀腚处忍耐不住,无法把守门楣……那可不是十分尴尬吗?瞬间士气会崩溃的啊!甚至会连累友军啊!”
“你……你们德川家……”毛利良通似乎觉得“我”字不妥,又换成了“你”字,但还是啥都说不出来。
徒然瞪大一双圆眼睛,伸着手指指着石川数正,面色潮红,胸口起伏,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半天只憋出一句“平手刑部一定会对今日的作为深深感佩于心”的狠话。
石川数正不以为意,振振有词:“毕竟是凡人,就必须要吃饭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够打仗!这是天地间无法理所当然的!别说是平手刑部,就算公方大人、皇帝陛下亲至,甚至是诸天神明、西方佛祖俱来,也没法改变啊!所以只能请您谅解了!”
忽然旁边响起一声熟悉的中年嗓音。
“有意思。诸天神明,西方佛祖俱来都不行?那不知道我来了有没有用?”
听了这声音,毛利良通有些茫然。
而石川数正却是如同听到了魔鬼和妖怪的索命叫唤一般,瞬间脸色煞白,浑身无力,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颤抖着肩膀缓缓侧首,结结巴巴地叫出“主公”这个称谓。
“主公?”
毛利良通左看右看,好久才意识到,被石川数正称为主公的那个身材圆润的中年人,就是官居三河守的德川家康!他一瞬间脑子大乱不知所措了。
“父……父亲……父亲大人……您……您……您怎么……怎么来了……”德川信康不知道从哪忽然出现,一脸惊恐和绝望的呆呆伫立。
“呵呵。”德川家康脸上浮起温和友善,但不知为何令人心里发寒的微笑,慢条斯理道:“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把德川家当主的位置让出去,所以就来了。竹千代吾儿,这次做的不算差了,但来世请记住:想要取代你老爹,还要继续努力啊!”
忽然一阵脚步声,周围已经被酒井忠次、大久保兄弟、本多忠胜等人悄无声息地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