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龟六年(1573)八月二十一,凌晨。
河内过,驹之谷。
大雨滂沱,水幕连天,恰如玉珠倾盆,银河倒泄。
织田信忠默默站在河畔之东,睁大乐眼睛,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渐渐远去,旋即消失在视野内,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身边百千名兵将,尽皆是忠勇肱骨,可是心中的寂寞凄凉情绪,满溢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怎么也止不住地往外流。
秋风起,乍凉未凉,吹得骨冷。
忽然织田信忠感觉到,这两年在岐阜城自以为殚精竭虑,勤政不辍,只能算无知小儿用来自我满足的幼稚把戏而已,可笑得紧。
跟斋藤龙兴、今川氏真等辈没什么区别。自以为尽到责任,努力协调,其实是舍本逐末,逃避核心问题,在细微处营造“我很努力”的虚假气氛。
英雄豪杰包藏宇宙,吞吐天地的壮志,于今终于略懂了分毫。
往日曾经听老臣们讲述——稻生、萱津、浮野、乃至最重要的桶狭间,织田家一路走来,是如何如何披荆斩棘,步步浴血,才有了后来挥师上洛,睥睨群豪的巅峰盛况。以前织田信忠亦心怀慷慨激昂之意,自以为听懂了。
现在才知道,那时并没有听懂。
“舍生则生,畏死则死。”
只是知易行难而已。
没有见过狮虎长得什么样子的人,自称要“屠狮伏虎”是毫无力道的纸上谈兵。被狮虎咬伤之后,忍着痛楚包裹了伤口,沉默地提着刀继续前行,那才是勇。
“我先走,雨停之后命令诸将进发,你留守见机行事。”
“事若不成,立即用上你姑母与佐佐家小崽子的情面,向西军请降。”
“事成,但我遭逢不幸,便以朝廷名义,废足利义昭,赦免平手刑部,延揽之以制衡他人。放心,平手刑部会接受的。”
“抑或我与平手刑部携亡,则在定好面见天皇之时,杀死浅井而软禁竹中。这个我已经做了一些准备。不需忧虑,以你的往日作风,他们绝对预料不到,你当着公卿百官动手,必然一举成擒。”
“如果织田家有幸在今日一战后,转危为安,武运昌隆的话……你要当心,切莫因为柴田、木下、明智曾经倾力救我,便盲目信任此三人——尽管他们现在确实是毫无置疑的忠臣。那些一直呆在岐阜城,与你同心同德的人,或许才具智计差一些,但在顺境时值得信任。”
“平手刑部虽然在和泉拥立了公方,为何多数近畿豪杰站在我这一边呢?是为父人望胜出?是织田氏的旧谊?还是因为京都朝廷?都不是,唯一原因是他们判断我是弱势一方,他们不愿受到强者的约束。但浅井、竹中加入东军之后,又变成我方势强,于是群雄的心思不免又有微妙变化……这其中的道理,你当然一时难以领会,但日后一定要尽力考虑,没有人能帮忙……”
……
时隔多年,难得一次父子两个面对面,没有任何外人的交谈,一向言简意赅的织田信长罕见地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
字字句句都是他独自在幽居生涯中推演思酌了许久得出来的结论。
没有半点涉及到儿女情长之事。
或许在织田信忠之生母,亦即人称“吉乃夫人”的那个温婉女子过世之后,信长便封闭了这方面的心思。
不管浓姬再怎么受到尊重,那纯属是出自义理层面的原因而已了。
即便是对于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其实不是嫡长只是享受嫡长待遇),恐怕也是视为“事业继承人”的成分要多于“亲爱的儿子”。
见面第一眼,织田信忠便泪流满面,因为他看到老父的身躯在短短几天之内似乎又瘦弱佝偻了不少,神情也是一种让人十分不安的异常兴奋。
一个月前走路都要人扶着的病患,忽然说要上马挥刀作战,可外表完全不像是有任何愈合的趋势……
岂可不令人警觉?
但问候的话刚说出两个字,就被信长强硬而且很不耐烦地一挥袖子挡了回去。
作为血肉长成的普通人,织田信忠内心隐含的孺慕情怀,感到有些失望。同时察觉到巨大的责任感,惶恐到两肩颤颤的程度。
刚才有些话他能听明白,有些话听了解释之后能慢慢想明白,有些话尽管解释了几遍还是没能明白。
但拼上性命,把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脑海里,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又冷又湿又腻的,难受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高兴,感觉心跳得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一样!”戴着与身材不相称斗笠的木下秀吉兴奋地大叫,反正这天气下,也不担心被人听见,“真可惜,当年稻生、浮野、萱津、还有最重要的桶狭间,真可惜那时候不在场啊!否则一定会感动更加激动吧!”
“与织田弹正一道奋战,的确与有荣焉!”一旁的明智光秀,也完全不似往日沉静安宁,而是激动地挥着手臂:“那几次合战的时候,木下殿您至少是织田家的一员,而我甚至还在骏河、越前等地蹉跎呢!”
“啊哈哈,倒也是。”木下秀吉爽朗大笑:“应该问问柴田老哥才对!他是经历了织田家所有大战的名将啊!”
“嘛嘛,没什么值得吹嘘的,老夫毕竟痴长几岁……”柴田胜家大摇大摆地连胡子都翘了起来。
“但我记得稻生合战当中,柴田殿乃是织田弹正的敌人。”明智光秀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最合适的话。
“唔唔……”
“哈哈哈哈!”
“哼……过桥了,都小心些!”
柴田胜家只能故作严肃状来掩饰尴尬。
不过他也没说错,风雨中的浮桥荡来荡去,路面上又滑得很,说话的功夫,就有士兵一不小心噗通掉进水里的。
幸好水不深,流速也不急,友军及时伸出手,就能拉进来。
大家只是嘻嘻哈哈地嘲笑着变成落汤鸡的人而已,没有丝毫担忧和沮丧的情绪。
队形不可避免的有些混乱了,然而队长、组头们大都极为机警地关注着部下的行动,不时给出提醒,士兵也都具备主动与上官靠拢的意识。
建制与指挥体系始终保持着。
按道理讲,命令部队在下着大雨的秋日凌晨,穿着盔甲向敌方结构完整的阵地发动突击,这在十六世纪绝对是不可思议的命令。
是会被认为“总大将患了癔病”,会引发营啸的恶性事件。
木下秀吉刚刚走过了浮桥,便上气不接下气,不断大声讲话只是为了鼓舞自己。明智光秀竭力保持着形象但没过多久就需要“鬼武者”扶着走了,就连柴田胜家喊话的音量,都远远不如平日那么洪亮了。
如果说他们三个本来就是超凡卓绝的武士,心中燃有远胜常人的火焰,足以克服恶劣天气的话……那么其他几千名默默无闻的兵丁,大概纯粹是出于对总大将的仰慕,才毫无怨言地奋勇进击。
高高扬起的木瓜纹,以及“天下布武”和“永乐通宝”的旗帜之下,织田信长穿着黑系南蛮胴具足,腰配宗三左文字,昂然挺立,身先士卒,是最早一批渡过河去的队伍。
理论上他应该比木下秀吉还要虚弱很多,但表现出来的气势,却比柴田胜家更要强烈三分。挥手拒绝了搀扶,昂首挺胸,一步一步,沉实坚定地豪迈前行,甚至间或还能中气十足地吟诵出“人间五十年”的词调。
统尾张,破今川,取美浓,克伊势,扶公方,摄京都,所向披靡,睥睨群豪,仿佛是发生在昨日,而不是五年前。
他周身百尺之内,对于士卒来说,就是足以洗涤一切疲惫的圣地。
信长自元服之前就不喜欢在城里读书习武,而是整日在外游荡,与尾张各族内没有继承权的次子、三子相伴为伍,亦不反感同毫无身份的破落汉厮混打闹。他能说出每个伴当的出身来历,在任何人手头窘迫时悄然递上援手,以及不修边幅大大咧咧地跑去人家的婚礼上大吃大喝。
这群少年后来就成了织田家的马廻、母衣。
在早期的历次战斗中,信长往往不是运用智计和银钱,而是带着亲信部下们冲锋在前,依靠一往无前的气势击倒了对手。
直到统一尾美之后,麾下已经有了三万以上兵丁,不再需要“御林军”亲自出马打天下了,这段传奇故事才渐渐消失在人们记忆中。
但马廻众依然作为快速反应部队而起着关键的作用。
如果是一般的征召部队,想要自岐阜城至京都作战,要花两日集结点名,五日行军,总计七天才行。
能在五天内完成就无疑是精兵了,至少是柴田、佐久间、美浓三人众这种程度。
不善治军的林秀贞、丹羽氏胜等人,可能就需要十天。
而信长麾下直属的部队,最快的记录是两天。
那是听闻三好三人众逆袭御所之时的事情。
虽然利用了平手汎秀的诱敌之计,仅靠畿内联军就打退了敌人,但人心依旧惶惶。而后织田信长在三月初八得到消息,初九一早出发,初十傍晚便率领三千人抢先到达京都,如此神速,令人不得不顶礼膜拜。
在织田信忠手上一度沦为平庸的兵将,仅仅是还了个总大将,就又在数十日间恢复了往日的形貌。
能在两日内行进七百五十町(约82公里)而依旧保持着军容的队伍,也一定能在凌晨冒着大雨渡河前进。
对此织田信长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