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川藤孝背起将军大人,从午时稍过,一直向西边狂奔,跑到了接近日落,方才停下来休息。
年纪大一点的幕臣,像上野清延,还有中泽为忠这种体重严重超标的,他们几乎是空着手,都快要到承受不了的极限,趴在地上叫苦连连。
而细川藤孝,却只是轻巧地把将军大人放下来,从容坐在一旁调整呼吸,顺便锤一锤自己的大腿根。
他当然也出了不少汗,脸也红透了,但那都是正常而健康的疲惫之色,丝毫没有力气衰竭,辛劳过度的迹象。
这当然源于长年以来,从不间断的严格锻炼。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就算是出使关东,被“逆贼”武田信玄当做宝贝给扣押起来了,他也每天捡起树枝当剑,至少练习一个时辰的剑术。
虽然天资有限,再怎么练也肯定达不到“强情公方”足利义辉的程度,更不可能与挑战上泉信纲、冢原卜传,但比起普通中年人那肯定是天壤之别。
细川藤孝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特别狠的人。
至于对别人狠不狠……
这是个值得深思的好问题。
“八年了,又是与一护我脱险啊!”
足利义昭忍不住生出深情的感慨。
与一即是细川藤孝的通字,以此来称呼,是为了显得亲近。
本来路上咱们将军大人还存着最后一点点疑惑,非要到老巢附近去看看的。
结果在京都街町之中,靠近御所的位置,亲眼看到大乱的情况,还被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人袭击了几次,才彻底相信局势真的不妙。
就如同几年前,他还叫做“觉庆和尚”时,逃脱松永家的软禁一样。
那一次可比这一次危险太多了,松永家是明目张胆地把人当做囚犯来幽禁的,同时当年的“救援小队”堪称寒酸,除了一腔热血和一条命以外,连装备都凑不齐。
今日柴田、木下、明智毕竟还是起兵作乱,不能一开始就明着限制足利义昭的自由,而且身后还有平手刑部这个大佬提供资源。
里里外外的情况都不一样。
大家的心态也完全变了。
只有细川藤孝依然背着足利义昭,这个场景仿佛重现。
现任将军虽然颇有刻薄寡恩,小肚鸡肠的一面,终究还是个有感情的人,此刻如何能不泪流满面,感激涕零呢?
其余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人亦各自叹息。
只有细川藤孝完全没有沉浸于任何情绪,只是冷静观察了一下局势,又凑过去与服部秀安耳语了几句,然后宣布道:“现在还不能说成功脱险,柴田、木下、明智他们随时可能派出骑兵追击!不过,诸位可以放心,我们提前安排了大量马匹,就在不远处,还剩下约三十町(3k)的距离,加把劲,马上就到了!”
他俨然已经成为逃难队伍的主导者。
足利义昭的卫兵,以及谱代幕臣们,对此并无不妥。
服部秀安隐约感到有点不舒服,但考虑到大局为重,姑且忍下来了。
但有个不明就里的卫兵脱口问了一句:“我们……就算得了马匹,究竟……该往哪里跑呢?现在连御所都……”
这话细川藤孝却不好直接回答了。
大馆晴忠适时接过话头:“我们唯一选择,就是先暂时寄居于附近友好的大名之处,然后慢慢号召天下义士讨伐乱党,夺回京都。依鄙人看,可以选择往北去丹后一色氏那里,也可以向西拜访平手刑部大人,或者往东边,寻求竹中重治殿的帮助……不知公方大人,您是怎么考虑的呢?”
他故意说了三个位置。
但足利义昭稍一思索,毫不犹豫地决定:“我们现在已经在京都西向,去平手家是最合理的。而且平手刑部也是最合适的人!”
大馆晴忠故意露出疑惑状:“可是……京都之乱,是源于柴田、木下、明智等人拥立织田弹正,而平手刑部,乃是织田弹正的旧臣,还是妹夫……”
足利义昭惨淡一笑,道:“正因为此,平手刑部反而绝对不愿再次居于人下的……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出来!虽然我错看了柴田、木下这两个家伙……不过还请诸位再相信我一次!”
细川藤孝立刻义正辞严地表态:“我们当然相信公方大人!”
暗地里服部秀安只能表示叹服,这两下子他确实玩不出来啊。
其实不只是他,平手家的任何人,口才再好也没有用,必须以幕府直臣的身份说这话,才有意义。
达成一致之后,大家以最快速度休整了一下,火速出发。
这次足利义昭没有让人背着,而是抖擞精神亲自走。
然后是小半个时辰的安静行军,夕阳还剩一半光辉的时候,终于看到平手家预先安排的马舍。
当然很多人以为是细川藤孝安排的。
众人皆觉欣喜,正要进入,忽而服部秀安站出来,满脸疑惑的拦住,并且以目光示意一名手下先进去看看。
那名得到命令的忍者点了点头,像一只猴子一样灵活地借助地形掩护窜了过去。
足利义昭虽然不知道服部秀安是谁,却也不敢先走,绷紧了脸。
片刻之后,那名出去探测的忍者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大喊着“有诈快撤”往回狂奔。
几乎在同一时间,四周的树木、石头、小丘和房屋后面钻出一片伏兵,弯弓搭箭嗖嗖的射过来。
服部秀安大惊,忙道:“一半人断后,一半人护着公方大人快走!”
他却没想到,这么一个拼凑起来的团伙,你这一说,究竟哪一半人断后,哪一半人护着公方离开?
真这么做了势必要乱。
幸好细川藤孝十分冷静看清了形势,握住服部秀安的手,大喝一声:“且慢!先别动”然后解释道:“你们看,只有不到二十个伏兵而已,怕是惊吓咱们的!牧场也还能听见马叫说明马匹还在,我们冲上去夺回来即可!”
他这一喊,众人安宁下来,定睛一看。
果然,虽有四五处埋伏之地,每处却出现两三人而已,那弓箭射了一轮,没伤到任何人,就断了后续。
虽然拼凑起来的一两百人,没多少带甲之士,但对付十几个弓手还是没问题。
细川藤孝不顾自己只穿着布衣,第一个挥刀冲锋而去。剩下的人被其勇气所激,自然是纷纷跟上。
那十几个埋伏起来的弓手,拔箭又射了第二轮,见吓不住这群“逃脱小分队”,也渐慌了神,四散而去。
但弓手们脚下并不灵活,乱窜了一阵之后,却是半个都没逃出去,尽皆被砍倒在地,大部分都断了气。
接着细川藤孝赶紧检查了马匹,而服部秀安则是打算审问俘虏。
然后他俩都听到大馆晴忠的惶恐之声:“不好不好!公方大人竟然被流矢所伤。”
众人大惊失色,赶紧又凑过来,一看却是啼笑皆非。
原来足利义昭只是小腿中箭,刃头仅仅深入半寸左右,出血量也没有到危急生命的程度,早已经止住了,只是箭还没有拔掉。
但咱们将军大人,却是全身无力地瘫倒在两个卫兵怀里,面色惨白,神情恍惚,嘴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无意义音节,仿佛已经身陷弥留之际,看得见三途川的水流了。
显然只是吓破了胆,而非伤得多重。
不过幕臣们仔细回忆一下,好像将军大人这辈子快四十年下来,此前就没受过比“剪指甲不下心剪破皮”更重的伤了!
今天还真是头一次!
头一次就是这种中度的创伤,有点反应也不足为奇。
细川藤孝当即决定:“看来现在不适合行走,正好天色已完,不如我们在马舍休息一晚上好了。”
诸人面面相觑之后,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方案。
原地抱怨、感叹、抒发了一会儿感情,终究是累得不轻,转瞬全都找地方睡觉去了。
而服部秀安,却是眼珠转了转,在大部分人散去找位置休息之后,良久才悄悄走到细川藤孝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形状奇怪的金属器具。
那金属看着像一个小小的斗,却有多了一个长长的管子,拿在手里,好像是用来吮吸的。
接着服部秀安又拿出一种更加奇怪的,看着像是碾碎的植物果实一样的东西。
然后才神秘地开口说:“这是我从南蛮商人那里得到的神奇药物,最适合公方大人现在这种情况了……这个药物不能直接吃也不是外敷的,最好的使用办法,是燃烧起来,然后吸这个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