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各位是四国来的?不知道传言发生的那些事……有几成是真的?”
“我是伊予人,不是阿波赞岐的,不过还是见识了一些情况,几成真几成假不好讲,反正确实是血流成河。现在平手家的奉行在乡里行走,那是没有半个地头蛇敢出来顶撞了,不过有很多怀着血仇的人沦为盗贼倒是值得担忧。”
“那现在,百姓们应该很痛恨平手家吧……”
“估计是的,不过最招恨的河田调回去了,来了个叫浅野的,据说手段比较怀柔,加上一向宗和真言宗的大师们帮忙安抚,好像也不至于闹出大规模的民变什么的。”
“听说河田在任的时候,倒是有两次土一揆,不过得不到和尚、商人之类的在后面支援,迅速被扑灭了。某些村子,那是整个被拔掉了……”
“所以我就说了,这一切都是体质的问题,最终吃亏的老是屁民,难道不值得引起我们大家的沉思吗?”
“咳咳……”
“啊啊……”
“各位,我上个月刚刚去了一趟西国,要不然讲个——浅井力战众敌取但马,毛利自作聪明失六郡,宇喜多坐收渔利得备中,故事怎么样?”
“千里之外的故事有多大意思呢?还是我来吧,话说我年初在近江山区养病,你猜碰上了谁?美浓麒麟儿竹中半兵卫!真可惜他这么年轻就成了病鬼……”
“你那也不怎么样!都让开都让开,我这里才是最值得一提的大新闻!告诉你们,就在大约二十天之前,武田和上杉,又一次在北信浓开战啦!”
“啊?是不是还在川中岛?”
“确实,确实你这个最值得一讲!”
“赶紧赶紧啊,我再请三瓶酒!”
……
京都相国寺西门出口,约莫一百五十步之外,是一处方圆百尺,外有庭院,内设层楼的宿屋。由于店主将两个女儿派到寺中要人那里学习佛法,又时时不忘向那些视财帛如浮云的高贤大德们进贡孔方兄,得以令僧兵保护治安,不受宵小蟊贼袭扰;又有高人在奉行面前说话,对店中侍女“被自愿”提供服务的事情,以及食酒物资的关税睁只眼闭只眼。
甚至还有一些修行尚浅,佛性不足的年轻和尚,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将附近其他宿屋、酒屋、赌场、鲸屋乃至歌舞伎小屋之类的娱乐场所都砸烂赶跑了。当然,明事理的人都知道,这一定是一小撮恶僧的个人行为,绝不可能是堂堂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官方指示。
受害者固然值得同情,但有的受害者却造谣生事,污蔑中伤,说“和尚睡了女人拿了钱便帮人办事”什么的,这就是自取其辱了。
有了这么复杂的背景,店主仍然不怎么涨价,服务态度也依然良好,于是这宿屋的生意,那是不可能差得了的。
天南地北各处的客商和行者,有的原本在故乡不是什么健谈的人,但一到了这京都,再灌上两口黄汤,总难免要受到气氛感染,吹些天马行空,海市蜃楼的牛皮。
这个刚说完“我七舅老爷他三外甥女在毛利家吉田郡山城作仆佣,专门给夫人小姐洗腰带”,那个便要讲“我表姐夫的发小是织田家岐阜城的卫兵,整天在二之丸门口扛着长枪站岗”。
总之便是羚羊挂角不着边际。
但京都这边地方,人们的觉悟和敏感性倒也是很高。
这天正聊得火热时,忽然有一行数名着甲佩刀的武士老爷神色不耐地推门而入,酒客的议论声顷刻就戛然而止,纷纷专注于杯中碟中碗中之物,或是趴在桌上倒在地上休息。
那些武士毫不遮掩地带着“来者不善”的气息,进来一句话不说,只面无表情冷冷环视,然后站定等待带头的那名头目发话。
他们不少身上倒是有家纹的,身份其实不难辨认,不过大厅中众人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并不敢盯着看,生怕惹恼了煞星引来无妄之灾。
原本捧着茶杯眯着眼休息的店主手里迅速悄悄捏起一点细碎金银,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出来,竭尽全力弯下腰去,头低到人家胯下的高度去,小心陪着笑道:“几位老爷看着面熟,是幕府的贵人吧?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小店捧场?要不要赏个脸,尝尝我这里用新麦做的糕点?不是我自吹,那可真是不错,相国寺里的宗临、宗恩二位大师,那可是一直赞不绝口,吩咐我每月要送三次过去呢……”
这作派虽谄媚却并不卑微,没有战战兢兢跪下迎接,反而是隐约提到自家店铺与相国寺的密切关系,说明店主其实也并不怎么害怕寻常下层武士。姿态做的这么低,纯粹是闷声发大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却不想,那带队的中年武士依然一脸冷峻,没有任何动作,连那点细碎金银都是淡淡看了一眼没有去接,只讲店主上下打量了一番,哼了一声,没好气道:“知道我们的来历就好!幕府要在这附近办点事,待会不论听到什么声音,最好不要出来看热闹,老实锁上门,呆在房间里!否则,被当做贼人同党,一刀砍死的话,别怪我没提醒!”
此话一出,那店主目瞪口呆,手腕一抖,细碎金银掉在地上一阵脆响,也顾不上捡了。
几十年来京都数次政变杀得血流成河,公卿百官里面不乏被杀害者,幕府高层更是死了不计其数,但大相国寺作为临济宗的大本山之一,一直没出过问题。
今日竟有人在此动手,这大概是与佐佐成政放火比叡山,松永久秀烧毁大东寺一个等级的惊闻了。
一般地区的百姓,看到有强人作乱会寻求大名的庇护,会为大名的倒台感到忧虑。而近畿地区,很长时间没有强势大名,人民是依附寺社来保平安的。寺社若垮掉,又没有代替物的话,那简直意味着旧秩序的末日。
……
遗憾的是,宿屋店主与旅客们的想法并不重要。
面对着全副武装的武士军队,他们只能老老实实抱着头,锁紧门窗瑟瑟发抖,祈祷即将到来的变乱不会波及自己。
行商当然会雇佣“用心棒”,甚至自己就能舞刀弄枪,可是,谁也不敢与甲胄齐全,持着大枪和名刀的武士老爷们正面对抗。
这可不是乡间那些弄把野太刀,梳个乱发髻,就自称武士骗吃骗喝的浪人恶党,而是实打实的幕府旗本。
过了少顷片刻,只听得窗外门外,人声脚步声渐渐越来越大,有胆子稍大的望一眼,见有许多披着立兜和具足的官兵来来往往,将街道四面封锁住,总人数怕是有几百上千。
一会儿忽然听到“看什么看”的叱骂,然后一声脆响和惨叫,一缕鲜红色液体飞溅到宿屋大厅的窗沿上,吓得里面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了。
看上去是有愣头青不怕死看热闹,当场给正法了!
此时距离武士们到来,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但众人均感受到胆战心惊,度日如年,只后悔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京都做生意。
没人有心思吹牛了,甚至连说话都不敢。屋子里散发着令人尴尬的气氛。一个个刚才争着抢风头的人,现在恨不得变成透明的。
大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进去,不知道啥时能结束。
如此压抑之下,过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只是一小会儿,但让人感觉很长——终于又有了值得一提的响动。
门外有人大声喊叫说:
“诛杀蒙蔽公方大人的尾张乱党!”
接着武士们一齐高声呼喊:
“诛杀尾张乱党!”
然后一阵剧烈而又杂乱的奔跑声、金属碰撞声、喊杀声,奇怪的吆喝声,间或从外面传来。看了是两派相争已经有了死者,
跟尾张一点关系没有的旅客松了口气,更加小心翼翼地埋起头两耳不闻窗外事。
少数祖籍是尾张,或者在尾张开店做生意,或者与尾张人有重要合作的商人,就不免要惨白着脸,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悄悄往外探望了。
接着似乎有两股势力交战,开始产生刀剑相加、利刃入肉以及痛苦惨叫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多。
片刻之后,店中众人又听到一个震耳欲聋、粗犷豪烈的超级大嗓门,似乎是有个声音洪亮的人来到门外:
“哈哈,没想到藤吉郎打探到的是真情报!嘿,区区京都弱兵,竟然也有斗胆一搏的时候,也好,死在我柴田胜家手里,倒也不愧是条汉子,去了黄泉,也能说是对得起自己肚脐化人,看看我们乡下武士的厉害!”
然后,更多的脚步声,更响的喊杀声出现了,虽然看不见——其实是不敢看,但用耳朵听,就能隐约感觉到:人数未必比前面那支队伍多,气势却绝对比前面那支队伍强。
一个趴到桌底下的尾张商人忽然惊喜地低声自语:“我知道,这是咱们尾张国下社乡的豪杰,破竹柴田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