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平手汎秀的女婿佐佐秀成,由于其特殊身份已被人注意多时,一直憋着股气要证明自己,听闻织田家军队讨得了先锋官位置,精神十分振奋,恨不得肋生双翼,赶紧追上武田大军。
然而他命人收拾了鞍马行装,配好了刀剑,兴冲冲拜访池田恒兴时,却被告知后者往西边仓库去了。
再循迹找到,疑惑为何不立即上路。却闻池田恒兴道:“上次五日之前在尾张休整,只吩咐士卒每人各取五升,役马每匹各取三斗,算下来也该快用完了。清州被烧毁之后,附近取粮十分不便,也不可能向自顾不暇的德川家求助,于是我刚向刑部大人请求,分给我们口粮三百石,先来看看实物,再运回去分发下去。”
佐佐秀成哑口无言。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道理自然不用多说。
此次抵御武田,织田、德川两家是当地就食,而平手汎秀则通过持续不断地水路物流,运来了数万石粮秣,分配在沿海港口的兵站,为远征军提供补给。
本来,应该是主人做东,请客人吃饭才对,没想到局面竟反了过来。
清州意外丢失,然后被武田胜赖一把火烧得七七八八,机动物资全没了,岐阜城固然还有存粮一时却不方便弄过来。至于三河、远江差不多被打成稀巴烂,又有大把大把的国人众投敌,那更是惨不忍睹,连德川家康都成了穷酸乞丐的模样了……
总而言之,池田恒兴被迫得就近找平手汎秀讨来粮草,才可以进军。
武田信玄则不然,反正是往骏河撤退,回到领内就能从各处城塞村镇获得补给了。
“其他部队的情况大概也与我们类似吧!这段时间敌人会跑出多远呢?”佐佐秀成表示十分担心。
而池田恒兴严肃答道:“估计平手的本队至少在后天午时之前不会有任何行动。但我们速度快一点,今天都弄清楚,明早便可出发了。刚才我还厚着脸皮拜托了德川家的忍者,到时候他们会提供一些情报。”
闻言佐佐秀成尴尬不已,连连摇头道:“军粮向近畿人讨要,情报找远江人共享,对于我们尾张武人而言,实在不是光荣的事情……”
“可别这么想啊,年轻人!”池田恒兴满不在乎地微笑着打断:“你以为换个人就能随随便便从友军那里获取帮助吗?还不是靠了我这么多年挣下来的一点脸面,加上你身为平手刑部之婿的身份罢了!而后面这个,难道不是令尊努力奋斗的成果吗?”
“……这……”佐佐秀成听得满头大汗:“凭着出身和裙带关系来获取资源,好像……好像并不值得自豪啊……”
“作为武士就不可能不讲究这个,否则我们与贫贱的农人渔夫区别在哪?不都是出身注定的吗?”池田恒兴拍了拍对方肩膀,“不要想太多了,最重要的是结果而非过程。你若实在闲着没事就来帮我测算核实一下这批粮食……”
……
七月十三日下午,池田恒兴、佐佐秀成急匆匆点齐兵马,分出伤者,精简队伍,吩咐各奉行、组头领取口粮,检查装备。次日四更升火,五更用饭,吃了难得一顿热米热汤之后,开拔出发,向东追击。
德川家派出了一名本地出身的足轻大将和一小队忍者帮忙领路。
其余平手家的军队将在一至二日内逐渐跟上。
带着警戒之心,且进且探,东行半日,至午时初刻,遇见一条从北到南入海的河流,最宽处有三百步以上,风浪频繁起伏,显然不是轻易渡得过去的。
沿河望去,房屋、田亩连绵不绝,有不少人畜行动和生火做饭的迹象,但却看不到半个活人,目力所及极尽荒芜落魄状,满是烧毁破损的痕迹。明明时节接近秋收,地里几乎见不到茁壮成长的稻谷,只有间或野禽走兽出没。
随意走近手边相对完好的一间屋子,便闻得潮湿阴霉的恶臭味。推门进去,则只见尸骨二具,一大一小,相拥而躺,俱已浮肿变形、腐烂生蛆,勉强辨得出四肢身形,却已完全无法知道生前面目了。
再搜索左近其他尚未塌陷的建筑,情况大抵类同。
左右环视一番,饶是池田恒兴见多识广,亦不免叹息:“看来仅仅这河畔处,便有数百户人家,数千人口受此战连累,以后远江一国恐怕将有多年凋敝。”
佐佐秀成联想起前日夜里众将志得意满,吹捧平手汎秀的场景,不由念出一句汉诗,曰“一将功成万骨枯”。
池田恒兴粗通文墨,于汉学所知不多,当下不解,连忙询问。
佐佐秀成据实以告,感慨道:“我们武人只知道战场上以弓马立身,却是给百姓们带来深重的灾难啊……”
闻之池田恒兴反而忧愁之意淡了,大笑道:“早听闻说我扶桑公卿与文人都是如妇人般婆婆妈妈,看来这唐土的文人也不例外。对于这些农人来说,他们是‘万骨’,我们是‘一将’,但对于织田弹正、平手刑部那等人而言,我们又成了‘万骨’,人家才是‘一将’。就算是一路有胜无败,取得天下,二三代后子孙不肖,照样沦为人家‘一将功成’的‘万骨’而已呢!”
这话听得佐佐秀成心下很堵,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强笑着说“您这话实在不太吉利……”
正好这时,德川家忍者“小虎”来到两人身边,介绍到:“前面便是远江国内最大的河流,天龙川。目前看来武田家先撤一步并损毁了船只,杀死或掳走了船夫,所以我们只能另寻别处过河。二位不妨先让士卒用饭,午后向南绕一个时辰左右,那里可能有办法。”
“辛苦阁下。”佐佐秀成接过话头,并忍不住询问:“请问这河边原有多少居民?莫非被武田军尽数荼毒了吗?”
“这个……”那忍者稍加思索,回答到:“天龙川中游这一带,原有数十个村子,两个街町,起码万人居住。据我所知,几个月前武田军来了,许多来不及逃难的人被掠走妻女,夺走种粮的。然后一些青壮村民抢劫了武田家的运输队作为报复,最终就引来了强烈的镇压……”
“……这样啊……”佐佐秀成一时情绪颇为复杂,不知道该夸赞村民的血性,而是惋惜村民的冲动。
池田恒兴倒是没在乎,已经在吩咐亲兵下去传令了。
……
一般农人每天可能只有两顿饭,但要行军打仗的士卒必须在午时加餐才行。
匆匆吃完口粮,池田恒兴、佐佐秀成两人让德川家的“小虎”带路,向南走了一段时间,渐渐见到河中央出现一片形状复杂的江心岛,将水流截断成好几支,相对浅窄了不少。
此处显然无法行舟,但泅渡和架桥的难度低了许多。
众人在当地人指示下,找到了武田军来不及破坏的几座浮桥。这些浮桥看上去已经半毁了,但派人试探一下,发现大抵还能用,于是稍加修补,便以分组为单位,依次跨越过去。
接着忍者“小虎”介绍说,前方再走百五十町(15公里)就能到达高天神城,那座坚城一向作为滨松城的前哨而挺立。这两个月来,远江的田野、二俣、挂川诸多城池逐一失陷,但高天神城只是失联,未闻被武田攻克,很有可能还在坚守。
继续向前,半个时辰后收到最新情报,说武田军兵分两路,一者继续向东,另一者却向北走去的。
估计向东的是经由骏河,返回甲斐的。而向北的则不会回甲斐,只会在南信浓略加休整,并留下来看守三河、远江两国北部的新获土地。
看起来,敌方不情愿吐出全部胜利果实——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武田信玄本人,显然是在向西行进的那一队里。
并且,高天神城尚未沦陷的消息得到了确认。
大军行动不可能走小道,所以信玄本队向东走,必须从高天神城旁边的大路经过。
也势必会受到守军的阻碍。
从路程上计算,武田大军的移动速度不会太快,应该会至少有一部分人在今天日落之前无法绕过高天神城,而只能选择就近扎营住宿的。
于是池田恒兴当机立断,命令全军加速追击,在忍者和当地人带领下,朝着高天神城火速进发。
佐佐秀成亦颇为振奋。
在将领督促之下,士卒们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加快了脚步,开始急行军。
为了以身作则,池田恒兴跨上了马,带着亲兵数十骑走在最前面,但同时他又要求佐佐秀成呆在后面相对安全的位置,不得犯险。
又过了两刻钟,前方是一条最宽处只不到二十步的小溪,本地人说是“新田川”。
斥候发现对岸有疑似敌兵一二百人的人马活动,回报之后,池田恒兴迫不及待命令趟河进攻,他拔出太刀抽了马鞭走在第一个。
兵卒们虽然颇有些疲惫,士气也不算太高,但听说了有软柿子可捡,还是纷纷打起精神,哄叫喊杀着纷纷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