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平手汎秀雷厉风行地指挥联军部队展开反攻,完成了对清州城的大致包围,并且稳定了九鬼嘉隆、水野信元等人的立场,但这显然还不足够说服众人。
质疑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武田胜赖有八千人,以逸待劳守着城墙,军械补给都很充足,肯定不是容易对付的。
外面还有山县昌景、高坂昌信的一万大军,以及数目难以计算的三河“伪军”,亦不容小视。
更别提至今还在远江没出洞的大老虎了。
联军如此贸然行动,是否正好给敌方提供了围点打援,里应外合的机会呢?
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军官们的心中。
然则……尽快收复清州城,乃是织田家的政治正确所在,织田信忠,林秀贞、池田恒兴以及所有的尾张人,都不可能有什么反对意见。而安藤守就、织田长益等人情绪,是可以暂时压制住的。
为了鼓舞时期,抽了战时的空子,平手汎秀在胜幡城,替佐佐成政的长子,松千代丸执行元服仪式,并宣布了雪千代与其的婚约。
阵前元服似乎不是什么吉祥事,但时局如此紧急,谁顾得了那么多呢?
于是从今以后,这个刚满了一十四岁的小伙子,会被叫做“佐佐秀成”,将以刑部大人之婿,尾张谱代之子的身份,成为政治棋盘上,一颗颇为微妙的棋子。
不知正在守山一带领兵的织田信忠,是否会为此感到高兴,还是看到佐佐秀成对于准岳父尊崇敬仰的姿态后,觉得忧虑呢?
可真是难说了……
另一方面,平手汎秀在结合了舆论传闻、忍者刺探和亲眼观察之后,对于女婿的人品、才能,以及身体健康程度,姑且算是勉强满意了。
至少对孩子的母亲是可以交代的,不至于被说是“把庶出子女当做纯粹的工具来看”。
织田家在胜幡城的物资不太充足,而平手家纵然能从界町融资巨亿,运输也是很麻烦的,不过出于政治影响的考虑,两家仍然十分默契地尽量维持了排场。
虽然包括佐佐成政在内的大量一线将领没法出席,还有不少人匆匆露个脸就又匆匆离去,结果在场的僧侣、神官、工商界人士比武士还多几倍,颇为滑稽。
但意思总算尽到,场面上过得去就行。
接着散场之后,佐佐秀成第一件事,不是去私会他美丽大方,雍容高贵的未婚妻,而是急不可待地拜访了平手汎秀,表达了对战局的担心之意。
性子倒是与其父无二致。
“清州城虽在指掌握之内,然武田胜赖狡悍异常,克之恐非旦夕。冒死斗胆请问义父大人——倘若城下之前,甲斐大军已至,又该如何是好呢?”
如此开门见山,直白无误的询问,看样子不似背后有什么人教,倒确实像是这傻小子自己心下的真实想法。
否则语气一定会委婉许多。
须知……整个尾张就连织田信忠都不敢把这个敏感话题抖搂出来。
于是平手汎秀有一点点为准女婿的刚正和冷静感到欣慰。
同时亦对其有限的智力和莽撞的作风产生不小的挑剔感觉。
收敛住情绪,凭理智判断,对这家伙多透露一点不影响大局的风声倒无所谓。好歹算半个自家人了,凑合凑合也不是完全不能入眼,将来要对东面施加影响,说不定正要依靠这位东床快婿呢。
短暂思虑之后,平手汎秀命人将言千代丸唤过来,准备给孩子们补上一课。
“仅仅从战阵上面考虑的话,我一时并无取巧的办法可以对付敌军。武田信玄连接取胜,已经赚得满盘金玉,所以他现在颇有余地可选:我若当机立断,倾力进攻,他便以清州为饵,削弱我军的锐气,以逸待劳;我若不急一时,徐徐图之,他便以清州为藩篱,先蚕食三河、远江;我若绕过前哨,长驱直入……那更是首尾不能兼顾,必败之局。”
说到这里,平手汎秀感到口干,停下去缓缓饮了一口茶水。
言千代丸知道老爹后面肯定还有话,坐着静待便是。
佐佐秀成却是听得眼神一黯,而后瞬间慷慨激昂道:“军阵之事,小婿亦听家父讲解了一些,如今先机确实为甲斐人所得,我等尾州人唯有更加努力奋战,才可以挽回!”
然后平手汎秀毫不犹豫地摇头泼了冷水:“令尊的忠勇之心,我是自幼知道的,从未有过怀疑。然而未必每个尾张人都同他一样,否则怎么会惨败到连清州城都失陷了?”
佐佐秀成顿时脸色发红,大为窘迫,无言以对。
这家伙是典型武家子弟的模样,年纪只比言千代丸大了两三岁,高出半个头去,胳膊和腰背看上去是要粗壮一倍了,但言谈应对反倒颇为不如。
显然平常他老爹只教了刚正朴直的生存之道,没教他心眼。
可能觉得时候还没到吧。
平手汎秀感觉像是帮朋友带孩子,但不是自家骨肉,也就没有循循善诱的耐心了,当下只是粗暴地总结道:“忠勇之心,当然甚好,但只靠这个,无法成事。世上大部分人既非贤良亦非奸邪,而是不断摇摆的,想要别人为你奋力作战,就要先让他们感到安全和满足——好了,说回到战局……武田的布置,从军学上说没什么问题,但是,错就错在,守备清州城的,不该是武田胜赖这个人。”
话音落地,平手汎秀又喝了一口水。
“家父说武田胜赖之用力,乃是甲斐第一……您说不合适,是因为此人年轻气盛容易遭受激将吗?”佐佐秀成看着是个憋不住话的,忍不住就插嘴询问。
不知他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否源于以己度人呢……
同样在座的言千代丸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他原本是不想开口的,但也不愿对姐夫表现得过于疏远,便也佯作苦思冥想的分析道:“要说此人相对于其他武田将领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是家中的继承人,一旦当今家督作古,就要接过家业。不过武田胜赖的继承资格,似乎素来受到质疑……莫非是在这里花了功夫么?”
“噢……”佐佐秀成似懂非懂,“确实是有可乘之机,但又该怎么利用呢……恐怕也只有义父大人这样的绝世智将能想到办法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不常说恭维话的老实人,一旦说一次,难免印象深刻。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还是有点高兴的,呵呵一笑,捋须道:“其实我花了许多功夫,探查武田氏的内情……幸好他们大肆收纳三河远江的叛臣,混进去获得一般性质的情报并不太难。在情报的基础上,我又用了五到六种手段,来向清州城的武田军,隐晦地传达一个模糊的假消息。这一点的妙处在于,目前的形势如此微妙,武田胜赖越是怀疑,越是去求证,反而越难得到真相……其实也未必是我的智术过人,而是由于我能从更多渠道了解到更多的信息,甚至包括了……”
包括了穿越时空的信心来源。
说到这一句平手汎秀有些阑珊。
美好的旧时空毕竟还是回不去了。
而且自己身上,中世纪的烙印越来越深,回去了恐怕也难以适应……
此刻言千代丸眼神一动,似乎已明白那个“模糊的假消息”是什么,但佐佐秀成却还恍然不知。
忽然一声通报响起在门外。
“岩成大人到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大个子中年人出现在门口。
正是暂任平手家军奉行的岩成友通。
他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目光故意忽视了两个小孩,伏地禀报说:“刑部大人!刚刚传来消息,中根城、御器所城的驻军遭到猛攻,同时古渡城北二十町以外,发觉有大队不明人马行动,由此推定,武田胜赖可能要放弃清州城,向三河方向突围。”
“是吗……”平手汎秀毫不意外地轻笑了一笑,不假思索下令道:“向攻击分队传令,五个时辰之后,以长宗我部家的士兵为首,对清州城进行试探性的攻击,此前不得轻动。另外平手秀益、中村一氏、寺田安大夫等人,吩咐他们就地停止当前行动,转为阻截敌方往回逃窜的部队!各个据点,一定要竭尽所能,去延缓武田军的突围!”
“……是!”岩成友通犹豫了片刻,立即领命而去。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武士,他并未去问,为什么要攻击分队“五个时辰不得轻动”,为什么是“竭尽所能”而不是“务必做到”,为什么是“延缓武田军的突围”而不是“阻止”。
那些事情,超过了一个军奉行的职务了。
对于明明听出弦外之音,却一声不吭照章执行这一点,平手汎秀很是欣赏。
而佐佐秀成,就显得咋咋呼呼,浮躁的很,当下又是惊喜又是震撼,满怀着钦佩之意高声大叫:“皆曰刑部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日终于得见,方知人言非虚!那武田胜赖,居然就这么……”
言千代丸却是皱眉不解了,反复思考着“五个时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