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漫长冬日(中)

“哎哎!前面的老奶奶请小心!您没有摔到吧?”

“啊……多谢多谢,差点滑倒了,幸亏您伸出援手扶助。”

“这是应该的!既然在此地相遇,那么我们便等若是家人,自然要相互帮助。”

“您说得太对啦……我是跟随犬子松山重治来此的,不知该如何称呼您呢?”

“那么您就是松山老夫人呢……妾身是毛利良通之妻,服部春安之女。”

“见过毛利夫人了……犬子是刚刚加入平手家不久的和泉人,平日还要拜托服部、毛利大人这样的尾张元勋多多指教啊……”

“不敢,不敢!其实外子曾说过,松山大人心思缜密,沉着冷静,是年轻人最应该学习的榜样。”

“真是太惶恐了,犬子恐怕当不得您的谬赞。”

“这可是我家夫君特意说过的呢,妾身记得很清楚——话说,松山老夫人要去何处?可是有哪里不适吗?”

“是这样的……昨天承蒙主母关照,给我们这些家臣眷属中的老弱者添置了备用的柴火,妾身今日是来谢恩的。刚才险些摔倒大概是路上腿脚冻僵了吧……”

“正好,我也是来拜访大夫人的呢!咱们同行吧!”

“那可就太麻烦您了……唉,年老无力之后,完全都变成别人的负担啦……”

“可别这么讲啊!今年的天气冷得实在出奇,许多年轻人也承受不住呢。”

“确实如此……老身活了六十年,此前都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大雪。”

“大家都很辛苦啊,希望城外的士兵和农人们不会有事。不过如此严寒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呢!可怕的武田家大军就是被风雪拦住,无法进入畿内的啦!”

“武田家……是指甲信的哪家吗?老身好久没听说过时事了……现在武田家要上洛了吗?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我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从小就听说关东武士的恐怖……话说织田弹正遇刺之后,能够团结畿内之人,抵御关东入侵者的,唯有平手刑部大人了吧!妾身本应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建功立业的,可是呆在家里又会担心安危……总是无法避免矛盾的心情……”

“老身感同身受……其实松山家以前一直是在界町作为商贾和艺人谋生,到了犬子这一代才成为武士。虽然说是光宗耀祖,但也经受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风波……”

“所幸,咱们的亲人是在平手家做事。刑部大人是天下无双的智将,又深具常人不及的仁心,在他的指挥之下,每战不仅可以获胜,而且能尽量避免兵将的折损。”

“您所言甚是。听说东边的武田家,跟越后上杉在川中岛作战时,一次就阵亡数百武士,上万兵卒,甚至包括总大将的弟弟在内……真不知道甲斐的妇人是如何度日的……”

“这便是人人的际遇不同之处吧……”

“话说越后上杉不是武田的死敌么?应该会站出来牵制武田西上的举动吧?”

“可惜并没有呢!听说是二者达成了私下的默契。”

“……这样子啊……武家的事情,果然十分复杂,非妇人家所能领会的。”

“谁说不是呢……其实更奇怪的是北近江的浅井家,居然闻风而逃,连祖产也不要,呆在西国的新领地上,不肯回来御敌。”

“……唉,三河的德川,尾美的织田,身处首当其冲的地方,总不至于避战吧。”

“可惜这两家打得很不顺利呀,听说,如果不是严寒大雪传来的话,他们可能已经……已经不妙了。”

“难道……我们这边就没有值得依靠的友军吗?”

“倒也不是。好像南近江有位竹中大人,就是以前那个十七人取下稻叶山城的‘美浓麒麟儿’,十分不凡,比起平手刑部大人,亦止逊色稍许。还有石山本愿寺,大约也是非常可靠的支援吧!”

“说起这个……老身好像也有所耳闻。本愿寺的显如上人不是要与刑部大人结亲吗?城外那座新建的居馆里,就是从石山来的少夫人吧?”

“没错呢!不过应该说是未来的少夫人,现在是权大纳言京都山科家的养女……前些日子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妾身也陪着去帮忙迎接,远远看了一眼,确实是颇具风仪的小公主,足堪与少主相匹配。当时还有四位了不得的高僧随侍在旁,我们都不敢轻易接近呢!”

“噢噢,是这样啊……不知道我们何时有机会能去拜望未来的少夫人呢?”

“或许要等到正式成婚之后吧?不过人已经到了这里,事情肯定不会再有变故了。”

“嗯……总而言之,果然还是只有我们平手家作为中流砥柱啊!老身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向神佛祈愿,保佑刑部大人武运昌隆,让犬子也能附在马后,沾享一点荣光……”

“希望城里的各位大人们,全都武运昌隆……”

……

淡路国州本城的三之丸廊下,一老一少两位妇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算,一见面就亲切地攀谈起来,仿佛成了多年好友一样,互诉衷肠,谈笑风生。

却不曾想,十步开外,一墙之隔,二之丸里面,有人碰巧听到了这段对话。

那是一位气度森严的中年武士,以及身旁尚未元服的稚子。

两人衣妆素净,无甚显眼的花纹装饰,也没佩戴什么值钱的珍奇物什。但能在州本城的二之丸里,这么安闲淡定地随意散步,身旁还有十来个近侍悄然跟随着,身份自然是呼之欲出了。

直到墙外的妇人们走远,声音消失,平手汎秀始终捋须轻笑,眉角微皱,脸上呈现出不知是喜是怒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而言千代丸,起初也尚装作淡定,渐渐听着听着就越来越窘迫了,到最后摇头叹着气说:“回去要向母亲禀报此事,让她吩咐家眷们谨言慎行才是。”

“哈哈!”平手汎秀忍俊不禁,“不必了不必了!你管得住城里的人,却也管不住城外的百姓议论纷纷,何况刚才的妇人们,态度还是很忠诚坚定的,没什么可质疑的地方。私下讲一点事情,不算罪过。”

“父上说的是。”言千代丸下意识微微躬了身子,但接着又道:“毕竟不是在她们家里而是城内的走廊上,还是应提醒毛利家的妇人注意场合。”

“这么说倒也有理。回去说一声亦可。”平手汎秀认真地轻轻点了点头,忽而又促狭地调笑起来,“你这孩子,难道是因为她们说起你的未婚妻,才用发怒来掩饰害羞了吗?”

“……我不是……我没有……”言千代丸慌忙摆了摆手,抬头跟父亲目光对上,立即埋起脑袋盯着自己脚尖。

但平手汎秀还不打算放过他,继续补充道:“说起来,我这才刚从岸和田城回到淡路,还没机会见一见未来的儿媳妇呢。她确实是如妇人们所说那样吗?”

“……呃……”可怜的言千代丸从脖子到额头满脸都涨的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嗫嚅答道:“其实孩儿一直在勤学苦练,总共才拜访过两三次,并未看得特别清楚……”

不想平手汎秀闻言面色大变:“你这小子,怎可如此呢?人家从石山跨海过来,没有半个亲属在此,难道不会觉得寂寞吗?马上就是新春了,岂能让她一个人清清冷冷的度过?万一生出怨望来,日后或许就会影响我家与本愿寺之间的关系呢!接下来三个月你的所有学业都不用管了,每天都要去那边,专心想办法让本愿寺小公主开心起来,这是唯一的任务!”

“……”

言千代丸无言以对。

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明白,老爹经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起来冠冕堂皇往往不是真实想法,现在表面这么严肃,内心指不定都笑开花了呢……

然则“影响盟友关系”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他除了说“孩儿遵命”之外,也不敢有别的答复。

其实,老爹回来之前,老妈也是天天催着,让这孩子去未婚妻那里联络感情的。

他早已经拜访过不止两三次了。

短短十余日内,这一对“王子”与“公主”之间,早已建立起了令人可喜的友谊基础。

一向宗大本山,石山本愿寺显如上人的嫡长爱女,身份足可以与百万石大名家的公主匹敌,肯定是难免有点娇生惯养,颐指气使的毛病不提。

但平手家的言千代丸小少爷,是个生性早熟,玲珑通窍的少年,当年在岐阜城寄居,跟五德公主都玩到一块,青梅竹马其乐融融。

织田五德那可是兼具了父亲的性格与母亲的美貌,然后完全没有继承任何智力的小魔女,三天两头上房揭瓦下河捉鳖。

相比之下,本愿寺家的闺女实在是温柔娴淑天真单纯至极了,没有搞不好关系的道理。

——当然,这事言千代丸肯定不好意思跟父亲讲。

平手汎秀真要知道了,估计又得担心,害怕孩子太过年少就做了成人才该做的事,影响身体健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