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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处理与伊势贞兴这个家臣的关系,这是足利义昭目前头疼的问题之一。
这人虽然细节立场有些问题,大局还是端得住的。何况始终是“人才难得”,在一众幕臣之中显得十分突出。三渊藤英、一色藤长之流固然更值得信任,但却都是些脱离了时代的老古董了,他们擅长那些拉拢分化的手段只适合一百年前,在眼下是派不上大用场的。
如今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需要的是能打仗或者能揽财的家臣。伊势贞兴这个年轻人虽然在这两方面暂时没有太多成就,但很具有实干精神,亲自到一线去练兵收税,显示出不错的潜力。这一点显然是远远强过了那些袖手空谈,不涉足“庶务”的浮华之辈。对于这一点,当今公方大人是心知肚明的。(虽然他自己也完全不善实务就是了……)
幕府也曾经有过人才,然则明智光秀几乎是公开投靠织田了,细川藤孝除了没公开也没啥区别了,就连和田惟政的态度也十分暧昧不清……
所以,足利义昭本来是要好好做一番“胡萝卜加大棒”的姿态,与伊势贞兴演一出“君臣相得,芥蒂全消”的戏码的。
他原本就只想敲打一番,却完全没有弃用之的意思。
一开始,只打算晾他半个时辰的时间的。
孰料一色藤长、三渊藤英等人,见到公方大人做出难得一见的强硬姿态,深受鼓舞,一时激动之下,纷纷开始口不择言地乱放嘴炮起来,言谈之中就说什么“三好家一贯违逆”,“织田家桀骜不驯”,“朝仓家丝毫不知恩义”之类的话,仿佛即刻就要重振足利家的旧日荣光,把这群不听话的臣子通通教训一遍。
足利义昭对此哭笑不得,但又不好直言压制,也不方便无故打断茶会流程,于是只能听之任之了。这种气氛之下,干脆吩咐下人,请伊势贞兴先回去,日后再行见面。只是后者偏偏一直不肯听劝离去……
总算等到茶会结束,足利义昭便来到书房,打算私下再与伊势贞兴弥补一下关系,可谁知道,就在前后脚之间,却先等到了“和泉变乱”的消息。
和泉的那群秃驴们,不满于幕府新代官们的严格管理,竟然勾结纪伊那群无法无天的国人众,起兵造反了?
这还真是令人惊诧愤怒——虽然仔细想想,也没有过于惊诧和愤怒。
你想要吞掉和尚与神官们的利益,自然会引发反抗。虽然顶着堂堂的幕府的招牌,但这年头光明正大反抗幕府的事例难道见得还少了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料想和泉那地方的宗教势力们,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只是没想到牵扯到纪伊国人众……
思酌之间,足利义昭就看到伊势贞兴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伏身施了大礼。
“是与三郎(伊势贞兴的通字)来了啊,让你久等了,快请勉力吧。”
此时义昭并未觉得和泉那边出的是什么大事,于是就将其放在了一边,转而集中心思温言抚慰面前这个“立场不稳但颇有才具”的年轻家臣。
然则伊势贞兴却是丝毫没把这个放在心上的样子,只躬身轻轻应了一声,立即便抬起头,肃然正色沉声说道:
“公方大人请恕罪!下臣方才无意路过,听到了和泉变乱的事情,请问此事是否属实?”
这一番反客为主令足利义昭心下不悦,稍略皱眉。但他城府是极深的,性格却又偏软,一时只觉得是对方在抒发不满罢了,于是愣了片刻,便没再计较,反倒顺着对方的话回答说:“和泉确实生了一些事端,据说是有些胆大妄为的寺社勾结了纪伊国人众。不过御木、饭尾二人(幕府委任的和泉代官)尚未发回求援的消息,想来形势还不至于太坏。”
话音落地,伊势贞兴心下急转,也来不及细想,没等足利义昭来到下个话题,便立即抢着回复到:“没有发回求援消息,这却未必是好消息,或许他们二人已经被围困,连传信者也被中途截获呢?臣下以为此事绝不可轻忽。”
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态度,令足利义昭有些不满,但又无法忽视,一时顾不上原先的话题,心思反倒真的集中下来。
然后一想想前因后果,义昭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平手汎秀突然毫无征兆地送信过来说什么“警惕僧众铤而走险”云云,当时幕府众人包括义昭自己都不以为然,唯有伊势贞兴拼命帮腔,义昭也正是为此,才做出疏远的姿态。
那眼前这算是什么情况呢?僧众真的铤而走险了?所以这家伙就跑过来,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吗?
本来还打算,让这小子服个软,就不计前嫌了,没想到反而是这个态度!领导晾你一晾,那叫雷霆雨露,你敢跟领导龇牙,那叫大逆不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足利义昭忍不住皱了皱眉,罕见地将不悦之意明确表达了出来,质问曰:“贞兴你这番话,未免太过小觑御木、饭尾二人了吧?抑或是太高看和泉的寺社势力了吗?”
刚才还是“与三郎”,现在却改成“贞兴”。不用通字而用本名来称呼,这就明摆着是带着怒意了。
对面伊势贞兴却仍旧恍如未闻,依然是做出满腹热忱,忧国忧民的表情,面容严肃言辞恳切地躬身说到:“公方大人有所不知,纪伊国人众素来强横,以前的细川、三好称霸之时,依然对他们没什么办法。幕府如今才刚刚转危为安而已,切不可有所轻忽啊!”
伊势贞兴这话令足利义昭将信将疑。
众所周知,当今公方大人,由于并非长子,年少时被送去当和尚,一直没接触过太多武家的事情,对于“纪伊国众悍勇难制”的事情,也只有所耳闻罢了。他心里总是隐约有点不太相信,一伙乌合之众能厉害到哪里去的。
然则,就算敌人未必强到哪里去,幕府军的孱弱足利义昭是已经深有体会了。
当年一万多联合军攻打物集女城,对方只有一千兵力。结果南河内畠山家的部队愣是被几百敌军杀得一触即溃,幕府军本没受到太多冲击却立即跟着大乱,北河内三好义继部也好不到哪去,仅能自保。若非平手汎秀镇得住场子,幕府就要闹个大笑话。
想起“平手汎秀”这个名字,足利义昭难以抑制地心中升起十分复杂的情绪。
如此年轻逸才,本来足以成为中兴室町幕府的王佐人选的。可惜天下英杰,为什么都入了织田的毂中呢?
甚至连次一等的明智光秀、细川藤孝,也不复为幕府所用了……
足利义昭一时失神,怅然不语,而伊势贞兴则越来越有信心了。思前想后综合推断,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很有理由的。作为幕府少有的“实干派”,他前往参与“基层工作”的次数远远多于其他人,所以对近畿的形势认识深得多,对于可能出现的变化,也更有预见性。
纪伊国人众可不是普通的国人众,他们是因为宗教而混杂在一起的,形成了几个颇有名气的佣兵集团。与别的乌合之众不同,杂贺党虽然组织松散,但好歹也是有领导机构的,做事情也有计划性。他们一旦出手,背后肯定是有预谋的,不是幕府随便派两个代官就打发得了的。
如果那两个代官的败局是注定无法改变的,想办法帮助他们也是徒然的,那还不如趁这个机会,稳固自己的权柄。长远来看,这也不算是损公济私。
伊势贞兴心里如此想着。
现在只需要等到前线的坏消息传递过来,幕府众人束手无策,再出来解决问题,就足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并且立下令足利义昭也不敢轻忽的威望了。
至于事情背后隐隐约约能闻到的一点阴谋气息,他暂时就无暇去顾及了。
伊势贞兴现在能够做的,唯有强硬地向足利义昭坚持表达“和泉危矣”的观点,同时分出余光盯着二条城正门的方向,期待早点听到兵败的坏消息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