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我床上的人客气。”我看了他一眼,掀开被子下床。一踏上软绵绵的地毯,我忽觉头晕目眩,这是我这具身体在早上的普遍症状,我微闭上眼,静静等待眩晕过去,却身上一暖,睁开眼,却见一件晨衣披到我身上。夏兆柏低着头,绕过来拉着我的胳膊穿过袖子,和声说:“早起凉。嗳,别光脚踩地上。”他蹲下来,竟然毫不犹豫地抬起我的脚,帮我穿上拖鞋,又抬头带笑问:“早餐习惯吃什么?西式还是中式?啊,我忘了,你现在肯定习惯中式的。”
我第一次居高临下看着这个男人,眉眼硬朗,态度温和,而且有刻意为之的低声下气。忽然之间,我心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很小心。
问题是,他在小心什么?以夏兆柏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他用不着如此小心翼翼。
长久以来,我一对上夏兆柏便有些失控,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我似乎明白,却也不尽明白。但我现下清楚知道的却是,我因为自己的情绪起伏甚大,而忘了思考一个明显的问题:夏兆柏对我的态度非常奇特,这样的态度,已经不是可以解释为,一个如他这般的富豪喜欢上的小男孩,因为我了解这个男人,属于他的合理性做法应该是以什么东西诱之,以金钱易之,偶尔给点居高临下的温情施舍,这便是他能给的全部。但是现在,他对我这样态度,却很明显,不仅仅是讨好和宠爱,而且还包括,无论他怎么掩饰,也挥之不去的小心谨慎。
我可以将这些小心归结为,他其实在害怕吗?
我低头看他,他目光闪烁,这下非常清楚地能看到里面苦苦压抑的欲望和戾气,他的拇指停留在我的脚踝处,细细摩挲,却不曾往上移动。我微微一移动,他立即缩回手,生怕吓到我那样站了起来,尽量和颜悦色地问:“去洗漱吧,弄好了就下来,你今日要穿的衣服我已经让人备好了,就在那。”他补充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习惯衣着散漫用餐。我先下去等你,呆会见。”
我诧异地看他,他伸过脸来,飞快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揉揉我的耳垂,笑说:“我知道你的事很多,不用奇怪。快点下来。”
随后,他撸撸头发,转身出了房门。
我冷静地目送他走出去,看着他的背影,骤然之间,许多事情如雷电鸣闪一般,得以串联起来,一切真的不寻常。夏兆柏对简逸,从相遇至今,虽说秉承一贯的威逼利诱,但是,他从未对我造成实质性伤害。从一开始说要诬陷我偷窃,到拿简师奶的工作作诱惑等,他的厉害,都只停留在口头上而已。除了强吻两次,夏兆柏,甚至都没有迫不及待要上来享用他的胜利品。昨天晚上,他和衣在我身边睡了一夜,也未见得如何急色。刚刚的表现可以看出,他并非对我没有欲望,那么,到底是什么在阻止他进一步行动?
除去那些他用习惯了的命令口吻和强盗逻辑,夏兆柏所做的这些,简直可以用温柔来概括。问题在于,夏兆柏的风格,几时变得如此含蓄有耐性?他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要对我如此客气?如此小心谨慎,就如对待易碎的水晶制品一般?
在这一刻,我忽然有种荒谬的感觉,似乎夏兆柏很清楚我的底线在哪,他知道我懦弱,顾虑重重,但也知道我骨子里的固执和坚持,他知道哪些能碰,哪些不能碰,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规避着这个底线,维持与我到目前为止的和平相处。
而不可避免的,我确实在于他这一连串相处当中,不再那么怕他,敢违背反驳他,他是一个可恨的对象,但却,不再是一个令我恶心的对象。
而且,在一步步明白,当年实情并非如我往日揣想那般简单,我对他的感觉,却也骤然复杂了许多。
我仍然痛恨他,仍然本能地畏惧他,仍然不齿他的所作所为,仍然从根本价值观上与之南辕北辙,甚不认同。
但是,我也不可避免会想起,我们曾经是挚友,曾经互相信任,在听到他其实并非一心一意要置我于死地,我在刹那间,也有种庆幸之感。
庆幸他的人性,到底没有我以为的那般阴狠毒辣,污秽不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吁出,盥洗室内老旧的黄铜框镜子清晰呈现出我此时此刻的面目,事隔多年我又再次站在这里,再次用我习惯的方式清洁自己。我冲凉完毕,自浴室出来,触手的仍然是当年用惯的质地柔软,价格昂贵的毛巾。我几乎下意识伸出手去,摸到的,仍然是我当年喜欢牌子的牙刷牙膏。时光仿佛倒流,却又再也不可能倒流。我转过身去,镜子中不复当年那个眉目平淡的青年,却是现在这幅精致剔透的容颜。
一切都不可能回去。
我穿上衣服,将往事甩在脑后,无论如何,我进林宅有我的目的,林世东走了,但简逸的生活还要继续,要不靠任何人,自由快乐地继续下去。
我打开房门,径直下楼,来到餐室。这座宅子一切照旧,连餐室内何处摆什么花都不曾变动,现在我已知道是夏兆柏刻意维持,但那又如何?作为缅怀也好,纪念也罢,都无法改变一切已不可能回去的趋势。夏兆柏穿戴齐整,正坐餐桌上看一份报纸,见我进来,立即放下报纸,笑着起身迎我,问:“这么快,我以为你要过很久才下来。”
“我不是女士,不需化妆。”我回了他,在他拉开的椅子前坐下,微微点头致谢,随即熟练展开餐巾,对一旁侍立的佣人说:“麻烦给我一杯水,谢谢。”
这屋内所有的工人全是新面孔,见我出声,微有发愣,随即躬身道:“好的先生。”
夏兆柏笑眯眯地看着我,柔声问:“昨晚是不是做噩梦?”
“谈不上,”我接过水杯,啜了一口,应道:“床太软,我睡得不舒服。”
“是吗?”他笑了起来:“我看你紧紧抓着我的手,还以为你梦到怪兽。”
我一顿,原来梦中,真的将他当作救命稻草,他一夜不敢动,不会就是怕我抓不住他的手吧?如果是,做到这一步,他到底想干嘛?以情动人吗?
“没事,”他误会了我的疑惑,忙解释:“我很乐意你抓着。”
“可我很抱歉打扰你,”我淡淡地打断他不断营造的暧昧气氛,转身对佣人说:“有粥吗?我要一份。”
“好的。”他应道:“还需要别的什么?”
“烤好的麦片面包,我要蜂蜜酱,谢谢。”我看了夏兆柏一眼,问:“你不吃东西?”
“我不吃早餐,喝咖啡就好。”
“哦,”我微微耸肩,“好习惯。”
他笑了起来,说:“今天我陪你吃点吧。阿全,”他叫住那个佣人:“我也要简先生一样的东西。”
“是,先生。”
我们安静地用餐,夏兆柏嘴角带着踌躇满志的微笑,便用餐便看报纸,我则为了避免开口,低头猛吃,一时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忽然之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人快步走入,我抬头一看,却是老相识阿彪,他低头在夏兆柏耳边说:“七婆过来了,她一定要见您。”
我听到七婆的名字,心中一紧,立即看向夏兆柏。夏兆柏冲我安抚地微笑,说:“老太太又怎么啦?你引她到我书房去,我马上过去。”
“不是,她说,”阿彪迟疑了一下,说:“她说有话要当着客人的面讲。而且,她已经来了好一会了。”
夏兆柏微眯双眼看了看我,淡淡一笑,扔下报纸说:“好吧,请老太太进来。”
第32章
我手中调羹一滞,尚未有所反应,阿彪已领命而出,不一会,熟悉的拐杖声响来,我心头狂跳,拼命握住调羹,才控制住自己脸上没有异像,因为我知道,夏兆柏就在对面看着。
这一刻,我对这个男人的恨和怨怼前所未有的高涨。就因为他在对面看着,我见到前世最爱我的母亲,没法相认便罢了,我还要,装作莫不相识的路人甲,我还要,面不改色,徐徐用这顿该死的早饭!
我手指颤抖,手心冒汗,忍得非常痛苦,却怎么也压抑不住不去偷看一眼,不去端详一下那前世最爱我的老人。我飞快地抬起头,正见七婆挺直腰,穿着黑绸短衫,端庄而严肃地迈步进来,进餐室头一件事,便是不动声色扫了我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心中犹如被巨锤狠狠击落,痛得险些握不住调羹。只一眼,我便犹如被她的视线烫伤,不得不立即低头。
夏兆柏站了起来,拢了拢身上外衣,气定神闲说:“欧阳女士,这么早,找我有事?”
七婆复姓欧阳,但在林家多年,这个姓氏早已被我们忘却,林夫人和我父亲生前叫她“七姐”,到我长大,林家佣人已经全部归她调教,家里上下都管她叫“七婆”。今日乍听夏兆柏这么称呼她,我有些愕然,随即明白,这是老人家在以自己的方式做出抗拒和回绝,她的心中,想必觉得,唯有自家人才是她的真正雇主,“七婆”一词,也唯有林家人才有资格叫。我想到此处,却听七婆沉声道:“夏先生,不好意思这么早来打扰。我老太婆今天来,只想跟夏先生确认一件事。”
“请讲。”
“当日我们谈好,林家一切陈设规矩照旧不变,是不是还算数?”
“当然,”夏兆柏微笑起来。
“那么,林家规矩,主人房不能拿来招待客人,您是否还记得?”七婆的呼吸急促起来:“怎么我听说,您带回来的客人,直接就住进东官的房间?今早您又从那里面出来,难道不仅客人,连您也住了进去?”
“如你所见,确实如此。”夏兆柏面不改色地说道。
七婆一下急了,连声道:“夏先生,您的私人生活如何,我老太婆管不着,也不想管,可这栋房子现在没有空房间了吗?您会情人,非要带进东官的房里吗?你生前欺负他不够,死后还要带人进里面寻欢作乐,存心折辱他在天之灵吗?”
我心头大震,手中握着的调羹“哐当——”一声掉到桌上,他们二人循声望过来,我知道避无可避,只得缓缓抬头,看着七婆的脸,艰难地说:“抱歉,我,我,我失礼了……”
我知道此时此刻,还应该说点其他场面话应对过去。可是,对着自己母亲的双眼,我却一时之间千头万绪,俱涌上心,嘴唇张开,却一直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知道不宜过多流露情绪,勉强一笑,却觉自己定然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调转视线,垂下头,无意义地说了一句:“我,我不知道那是林先生的……”
但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你一直为我准备的房间,我知道你定然一直定期打扫,悉心照料里面每一件小东西,一定亲自擦拭壁炉架上每一个相框,一定像守着地盘的母兽一般,不让任何人靠近那领地一步;我知道,那个房间,就如那间花房一般,你一定在无数个无法安眠的夜晚,独自一人坐在那,等着再也回不来的孩子。我痛苦难当,握紧拳头,一股热流顷刻间便要冲向眼眶。
就在此时,夏兆柏走过来,伸手握住我的手,将那紧握的拳头一根根指头松开,重叠置于两只手心,冲我笑了笑,柔声说:“傻孩子,欧阳女士不是在责骂你,她是在怪我,不关你的事。”
我的失常被他如此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倒给了个极好的解释,夏兆柏仿佛犹觉不够,对七婆说:“欧阳女士,别吓到小逸,他是个好孩子,又受过世东的恩情,你这么说,他心里会不安的。”
七婆的视线在我身上打转,迟疑了好一会,方问:“什么意思?”
“世东当年捐助给他一笔钱,他很乖,还懂得给世东扫墓。”夏兆柏摩挲着我的手,似乎在安慰我,低头看进我的眼睛,微笑说:“这年头,念着世东好的人,可没几个了。”
“岂止没几个,”七婆冷哼一声,似有所指骂道:“简直个个忘恩负义!”
七婆顿了顿,又重重地拿拐杖捶了一下地步,大声说:“但这是两回事!世东的卧房是林宅的主人房,主人房不能拿来招待客人,这是林家的规矩!”
“是吗?”夏兆柏轻轻地反问,犹自握着我的手,抬头和颜悦色地对七婆说:“既然这样,那么林宅的规矩,就改改吧。”
“你!”七婆愣了一下,不怒反笑:“也是,我老太婆糊涂了,以为住进林宅的,就都是东官那样有教养讲诚信的人,倒忘了夏先生这样出身的商贾人士,出尔反尔本就是等闲常事。”
我吓了一跳,七婆几时变得如此言辞锋利,寸土必争了?老太太莫非糊涂了吗?这可是夏兆柏,真惹怒了他,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哪里有好果子吃?我不由转头看向夏兆柏,心里警惕,若他有什么行动,我必定不依。夏兆柏瞳孔微眯,目光锐利到令我毛骨悚然,他看了我一眼,随即转头,哈哈大笑,口气中却无愠怒,道:“七婆,你何必客气?直接骂我夏兆柏是暴发户就行,反正全港上下,谁人不知我夏兆柏出身贫寒,白手起家?你这么骂我,其实我当你夸我,还要向你说声多谢。但是,”他话锋一转,严厉地道:“林宅到底说了算,您老人家最后搞清楚。我敬老,是我夏兆柏有良心,不是你真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