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下,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眼底闪动着一些困惑,惊讶,和些许隐晦的恐惧,林俊清就这样,在我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地退后了一步,等到他自己察觉,方气急败坏,反踏上一步,涨红了脸,色厉内荏地骂:“看什么!你敢对天发誓,没拿过姓夏的钱吗?”
我悲哀地看着他,轻声说:“俊清,你不该这样的,这样很难看知不知道?”
他嘴唇微启,错愕地看着我,喃喃地说:“你,你乱讲什么……”
我疲倦地转过头,叹息说:“不要随便侮辱别人,这样,只显出自己无能和缺乏教养,我相信,你的长辈,你的家人,悉心把你教到这么大,应该不愿看到你这样。”
他的脸瞬间涨红了,瞬间想起什么,眼睛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张嘴却骂道:“我用不着你这个穷鬼多事!”
我垂头苦笑,可不是,教他读书,教他上进,教他不要陷入林氏纷呈跌至的争斗,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却原来,真是一种“多事”。一时间,我只觉心力交瘁,这个孩子爱怎样就怎样吧,他早已成年,路是自己选的,我一个外人,又何须多言。我叹了口气,说:“最后一句,听不听在你。迁怒他人,是损人不利己的傻事,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令事情变得更糟,你自己想吧。”我苦笑了一下,看着他,眉目依然俊朗漂亮,只是眼睛布满红丝,消瘦了不少,恐怕,是没好好照顾自己了。我想起从前,最大的愿望,便是看着他当上好医生,娶妻生子,幸福美满,如今虽然事过境迁,但往事依依,我叹了口气,情不自禁低声说:“你,终于穿上医生袍了……”
他一惊,盯着我,喝道:“关你什么事。”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只是想,你家里人,可能会很欣慰,你终于当上了医生。”我转头对陈成涵说:“我们走吧。”
“等等……”他忽然急切地叫住我。
“林医师,好自为之吧。”我没有回头,只低低地应他:“明日开始,我会请夏先生的保镖陪同,今晚的事再出现第二次,我不能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我说完,立即举步前行。陈成涵一言不发,扶着我朝病房区走去,待到门口,我忽然有些眩晕,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定。陈成涵扶我坐在一旁椅子上,跑去借轮椅,我靠着休息,不一会,陈成涵将轮椅推来,我坐了进去,麻烦他送我回房。我们一路默然无语,回到病房时,杰西卡见我又一副厌倦模样,忍不住一顿斥骂,却轻手轻脚,将我安置病床之上。带一切安静下来,我睁开眼,却见陈成涵仍坐在床头,一张俊脸上满是温柔神色。
我微微一笑,问:“怎么还不回去?”
“今晚无事,我再陪陪你。”
“陈三公子竟然会无晚间节目,这该是本港名媛的幸事抑或不幸?”
“能陪着你,是我的幸事。”他看着我,目光深邃温存。
“不要讲这样的话,”我摇头笑笑:“Simon,你的恭维话,应该区分对象。”
“不是恭维,”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伸出手帮我掖掖被角,笑说:“算了,你乖乖睡吧,以后再说。”
“Simon,”我正色看他:“你没有好奇的吗?”
“好奇?”他温柔地笑了,说:“对你吗?当然有。相信我,我恨不得了解你的一切。”他顿了顿,说:“可是,你有自己的隐私,我不认为,我的好奇,可以侵犯到你的隐私。”
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我笑了。
“不过,如果你愿意听,我希望讲点我知道的事。”他迟疑了一下,说。
“说吧。”我微微闭上眼,低声应答。
“刚刚那个医生,其实我认识的。”
我呵呵低笑,当然知道你认识,本港才多大,商界社交圈来来回回就那些脸孔,想不撞见都难。
“我,其实是你上次去的酒店的老板。”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想故意瞒着你,只是,我一直都没机会说。”
“是吗?”我睁开眼,淡淡地说:“我么,其实是生活在华富村政府公屋中单亲家庭的小孩。我也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一直没机会说。”
他笑了起来:“这么讲,我们扯平了?”
“是啊,扯平了。”我微微一笑。
他看着我,说:“两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刚好来港岛,受邀去参加某个Party,看见了,刚刚那个林先生。他似乎,在那个圈子里颇受欢迎。”他想了想,补充说:“我参加的那个Party,是一个同志Party。”
我心头一震,继而缓缓放松,压抑着心情,说:“林医师长得好,受欢迎,也很正常。”
“不是的,那种欢迎,是与性有关。”他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说:“我觉得,对你这样纯洁的小孩讲这些,真是有罪恶感。”
“他,滥交?”我困难地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位林医师,身边情人很多。”陈成涵摇摇头说:“他喝酒很凶,喝醉了就又哭又笑,玩得很疯狂。我很奇怪他的那些情人,却没一个去阻止他,后来才听人说,他失眠很严重,要靠着某种方式,才能勉强入睡。”
“哪种方式?”我问。
“性和酒精。”他看着我,缓缓地说。
第23章
性和酒精,他就是这样糟蹋自己。
为什么?难道我还得还不够吗?他怀疑我的用心,千方百计设计除掉我,我如他所愿了,为什么他反而不满足了?还是说,到头来,他忽然觉得我这个堂哥还是有点好处,心里,开始愧疚了?
无论哪一样,都不是我想看到的。我闭上眼,一种淡淡的悲哀,如雾气一般,慢慢笼罩上来。我不是圣人,对俊清的做法,这三年来,我每每想起,不是没有怨恨,但更多的,却是对他所带来那种伤害的畏惧和回避。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有生之年,我再不愿尝第二回。
今天,在终于能够直面他的那一刻,我忽然领悟到,我逃避的,其实并不是林俊清这个人,而是因为爱着这个人,所附带而来的压抑和痛苦。我所畏惧的,其实不是林俊清会对我怎么样,而是害怕回顾那种被所爱之人背叛唾弃的伤痛无奈。
而除去这一切,林俊清宛如被剥夺了头顶的神性光环,现出了他原本的,普通人的质地。我意识到,我当年所爱的孩子,原来不过也是个普通人。他的一切,原来也不是那么独一无二,具备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之美。他确实长得很好,可是,那也只是千万个长相不俗的男女之中的一个,他确实很出色,但,比他出色的人,我前世今生,不知看过多少。
所有极端的爱恨,在瞬间,竟然得以消弭。这就是,我的救赎吗?
病房内一片寂静,陈成涵始终握着我的手,一言不发。他的手很暖,手指有些软,摸上去,是一派养尊处优的光滑。这一次,我没有挣脱,说实话,我对这种程度的亲昵并不想抗拒,至少,现在这一刻不想。在我独自一人回想与林俊清那一世纠结,我需要有人陪在身边,注视我,然后聪明地保持沉默。陈成涵很恰到好处地做到这点,在某种程度上,我喜欢他,便是因为,有些行为方式,我们受过类似的教育,比较能达成默契。不像夏兆柏,夏兆柏的手虽然暖,也有力得多,但,却令我禁不住会战栗,禁不住想要挣脱。我叹了口气,怎么又想起夏兆柏。
我缓缓转过头,看着陈成涵,问:“为什么跟我讲这些?”
他微笑着,摩挲着我的手指,说:“我不希望你不开心。”
“告诉我,骂我的人其实是个可怜虫,能让我心情愉快?”我叹了口气,说:“不,这只会让我更加难过。”
“难过什么?”他温柔地低声问:“简简,生活当中,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这是上帝关于公平的定义。可我想说的是,那个林医师,可能,有很深重的心理负担,他出身很好,就算是家族企业破产,我听说,他从他去世的堂兄那里,也继承了不少钱。不是因为什么事,他不会,这么对待自己。即便是刚刚,我注意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挑衅,其实更像一种情绪失控。”他略停了停,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可能是你,不经意中,踩到了他的底线。”
我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像迁怒于我。”
陈成涵踌躇着问:“他,提到的夏先生,是夏氏的夏兆柏总裁?”
“是。”我点点头:“我的住院费,是夏先生付的。”
他不再开口,虽然目光炯炯地看我,却始终保持,不跨越隐私的一步。
我笑了,说:“我与夏兆柏先生,确实有某种关联。”我想了想,解释说:“我们有一位共同的朋友,去世了。我们一起寄托哀思,于是,便变得有点熟悉。他见我身体不好,帮我联系医院,可能当是做善事吧。”
陈成涵挑了眉毛,明显不信,却谨慎地保持沉默,我也顾不得别人信不信,跟夏兆柏的事太过复杂,便是让我叙述,我也将不清楚。于是,我笑了笑,加了一句:“没有那种关系。”
陈成涵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低声说:“简简,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我有些愕然,随即意识到这其中的暧昧,忙说:“你是我的朋友,这些事,我自然要解释。”
“朋友吗?”陈成涵微笑了,他握紧我的手,加了一句:“也好。我很高兴。”
一直到我出院,夏兆柏仍未回来,却频频打来电话,语气中也越来越温和,很详细地询问我身体状况,感觉如何,医生说了什么,又嘱咐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之类,电话那端,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温和,几乎要化身慈爱长者,循循善诱,令人颇为困惑。似乎自从那日之后,他自认与我关系亲熟许多,“小逸小逸”叫得极为热络。而且语气之间,不知是否我有错觉,仿佛多了些欢喜和耐性,仿佛只要我多说几个字,他便会非常开心一般。
夏兆柏的心思从来就不是我这等人能够揣摩的,索性听之任之。反正,夏兆柏暂时看起来,并非对我有害,反倒在一连串的利诱中,或者说刻意接近中,他显露出某种,对我的重视。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却很真实。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夏兆柏似乎对与我通话,有种奇特的嗜好,以至于有一日,他打来电话,碰巧我没告知任何人,独自出去散步,他留在我身边的保镖找不着我,夏兆柏居然大动干戈,勒令许多人一起寻找,连医院的医生护士一道出动。终于找到我后,在听到我声音的瞬间,我分明感觉到,电话那端的他,骤然间吁出一口气,浑身肌肉骤然放松。
对于这个前世的仇人,我慢慢地觉出一点淡泊,那些憎恶怨恨,要一直保持,实在累人得紧,消耗大量心力不说,恐怕也很容易,令人活得越来越狭隘,同时越来越局限复仇的怪圈里。两世为人,我总觉得,有些事或许无法看开,可终究能够学会,慢慢地不再激起强烈反应。就如,我现在与夏兆柏对话,已经不再害怕他;我偶尔在医院远远看见林俊清身着白袍的身影,也不再心神激荡,避之唯恐不及。
我将之称为一种进步。
同时称为进步的,还包括我的身体,养了半个多月,终于开始康复。出院那日,简师奶来接我笑逐颜开,仿佛年轻了许多。她那日穿着一身从未见过的绛红上衣,脸色红润,眼神清亮,恍惚之间,还能瞥见从前二八女儿的娇美姿态。我知道,她在新超市工作甚是开心,手下带有几个女人,比之以前在街市摆档口,工作轻松不说,薪水也高了不少。仅就这个,我不能不对夏兆柏说声谢谢,虽然我知道,这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我出院的时候,陈成涵有事未能前来,夏兆柏远在欧洲,却早已安排了人驱车前来,带我们回家。我对这几日照顾我的医生和杰西卡姑娘一一道谢,终于摆脱医院,心情甚是雀跃。阿彪打开车门,毕恭毕敬请我和简师奶上车,上一世旁人待我恭敬,我见得多了,现下不以为怪,倒是简师奶十分不好意思,一直道谢。她如今对夏兆柏是感激万分,夏兆柏似乎说过,我此次住院费用,若简妈工作勤快,便作为年终福利奖给她,因而简妈使出了十二分力气,卖力工作,还时常教育我,做人要滴水恩涌泉报。我心里叹息,却无法辩驳。
简妈先坐进了车,正招呼我快上来,我与杰西卡又笑着话别一回,正要进去,忽然听得一人在旁叫我:“简逸。”
我浑身一顿,慢慢回头,不远处一人白衣翩然,面容俊俏,却是林俊清。我心里叹了口气,不知这孩子此番前来,又意欲何为?难道,非要再当众羞辱我一遍,才算甘心?
阿彪见状,立即抢上一步,说:“林医师,别让我们难做。”
林俊清看着我,眼神复杂,轻咬嘴唇,便是瞥开当初一切恩怨,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长相不俗,至今仍能令我心动。他看了我一会,说:“我,想单独跟你谈几句。”
简妈在车内疑惑地说:“这个医生你认识?人家叫你,是不是有事?”
“妈,”我说:“那,我过去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