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林俊清颤抖着声调,咬牙切齿扔下:“夏兆柏,算你狠!咱们走着瞧!”这等毫无杀伤力的威胁话语后,转身走开。阿彪出去时轻轻带上了门,室内骤然一片寂静。
我心里压抑之极,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又有谁能预见得了?俊清至今,仍觉得我乃虚伪造作,更令人觉得,林世东一条命,真是不值分毫。做人失败至此,夫复何言呢?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有一双大手,板着我的脸,转了过来,对上夏兆柏无奈又好笑的表情:“怎么又叹气?小小年纪,有什么离愁别绪,需要这样长吁短叹?”
我不想理会他,却见他也微微叹了口气,轻揉我的头发,问:“躺了这么久,要不要起来晒晒太阳?老躺着可好不了。”
我尚未作答,他已然按了按钮,将床头抬升,让我坐了起来,又将窗户打开,薄纱窗帘一下拉开,室内顿时明媚清亮。窗外,一株高大的玉兰树干妙曼,绿叶透着雨润光泽,点点苍苍令人耀眼。我默默地看住了,浑然不觉夏兆柏已在我身侧坐下,两手重叠,将我的手置于掌中,声调缓慢地说:“我曾经,很羡慕刚刚那个人。”
我惊诧地看着他,却见他眼望不知何方,眼中有太过浓郁,似乎有抹不开的哀伤、怀想和沉甸甸的孤独,顾自说:“就是林俊清,我曾经,很羡慕他。”
我心中一震,见惯夏兆柏睥睨众人,令出必行的模样,倒没想过,他居然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面。见我瞪他,夏兆柏淡淡一笑,慢慢地说:“怎么,我不能羡慕别人吗?呵呵,我可不是铁人,也试过累得像条狗,恨不得一睡不起的时候;也试过被人坑骗,被人追债,买个盒饭不敢要叉烧的时候。”
这倒是闻所未闻,我愣愣地听着,大概表情很傻,竟然惹得夏兆柏呵呵低笑,伸手揽住我的肩,见我不悦,终于放开,可看着我的眼神,却有些像简师奶看我,均是闪烁某种宠溺的光,继续温言说:“所以,我一见到林俊清,就觉得这小子真是命好。他一生下来,别人梦寐以求,要拼死拼活去争去抢的许多东西,对他来说,却都现成的。他模样长得好,头脑聪明,家世更是没话说。更重要的是,大家族里那些肮脏勾当,他居然半点也沾不到,因为有人很全心全意疼他爱他,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安排一切,恨不得将全世界的好东西堆到那小子脚下,还怕他不乐意。你说,他凭什么那么好命?”
我心中苦涩难当,是啊,当日我对林家二少的宠爱人尽皆知。可那又如何?我做了一辈子自以为是的烂好人,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才总算明白一个道理,你对别人好,别人未必会觉得好啊。
夏兆柏低头看看我,微笑着摸摸我的头,掌心温热,口气平淡:“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他,他已经二十岁,去美国读什么破医科大学,当了三四门功课。成绩单寄回本港,他哥,就是林世东,明明气得要命,可一听佣人说,二少回来了,立即眉开眼笑,迎上前去。”他笑了起来:“你也知道,林世东最讲究穿着,可那天,我却亲眼看到,他将西服纽扣,扣错了位置,只因为,他要跑去大门,迎接刚刚那位林医师。这些,世东告诉过你么?”
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出,遂摇摇头,说:“林先生不是每件事都跟我讲的。”
夏兆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说:“那就好。”他随即沉默了下来,面色严峻,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说:“贪婪,是人的本性中,比较有用的东西,贪婪和欲望,能够让人有去想,去做的勇气,于是命运这种东西,就会因此而改变。在这一点上,林俊清虽然不上道,可却情有可原。”
我黯然不语。
“小逸,你知道林俊清后来对林氏做的事吧?不然你不会那么讨厌他,对不对?”
我蹙眉,不得已点了点头,说:“他,他背叛了林先生。”
夏兆柏盯着我,呼吸有些紧促,握着我的手,竟然微微颤抖,我很是奇怪,不觉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夏先生?”
“哦,”他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说:“其实,与其说俊清是背叛,倒不如说,世东对人的忠诚理解得太简单。”
我叹了口气,低声说:“事到如今,我也明白,林世东或许真是做错了。只是,当是之时,他只是想,只是想对堂弟好,如此而已。”
夏兆柏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似乎在竭力抑制什么,半响,有些慌乱地说:“你果然是善良的孩子,怪不得,怪不得世东会信任你。”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有些平复了,说:“不过,小逸,世上的事情,并非只是非白即黑,非好即坏。林俊清之所以会那么对阿东,阿东自己也有责任。他只知道一味宠爱,却不知道,这个人也姓林,也是林氏一员。这人是男人,有野心有抱负,世东只懂得照顾一个男孩生活的点点滴滴,却忘了,要安置,发展,控制一个男人的贪婪和欲望,让它为我所用,其实更为重要。”
“那么”我打断他,问:“亲情呢?人的感情呢?一家人难道不该相互信任照顾吗?家人之间,还讲究尔虞我诈,相互算计吗?”
夏兆柏眼睛微眯,看着我,微微一笑,不顾我的抗拒,将我揽入怀中,柔声说:“乖,别伤心,医生说,你不能情绪起伏太大,乖,深呼吸。”他声调很轻,但话语中却又令人不容拒绝的威力。我被他按在怀里,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回复平静,突觉满心疲惫。心灰意冷,是啊,俊清如此偏颇,我又何尝不知道,乃我教育不当之果?只是对我来说,万般心血,尽付东流,却是情何以堪?我闭上眼,哑声问:“夏兆柏,你老实告诉我,林,林世东疼了林俊清十几年,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夏兆柏不答,只轻轻拍着我的背,半响方说:“你知道,我和世东同做总裁,大家不同在哪里吗?”
“不知道。”
“我将人想得很坏,贪婪成性,自私自利,背信弃义,两面三刀都是寻常人性。所以我不会惊讶背叛,欺骗,倒打一耙等等事情,也因此,我是大河东流,泥沙俱下。”他笑得肆意:“而世东,却将人想成很好,知恩图报,良知仁义,诚信忠厚,他以为这都是理所当然。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林俊清后来做的那些个事,对别人来说,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寻常事,可对世东来说,却是致命一击。你说,世东,是不是个傻的?”
我艰涩一笑,说:“是啊,他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夏兆柏却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可我,就是因为这样,才羡慕林俊清啊。”
我一惊,几疑听错,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夏兆柏掩饰地笑了起来,顾左右而言他说:“你累了没,躺下再休息一下,你妈说呆会给你带东西过来,这几日都没粒米下肚,该饿了吧?乖乖的睡一觉,醒了就有东西吃了。”
我与夏兆柏那日的对话,便到此为止。事后,一直到我出院,他都不见踪影,据说,是欧洲市场出了点问题,终于需要他亲自出马,奔赴那边。我想起当日入院之时,他曾说过要去欧洲出差,却原来拖到今日方成行。林俊清当日说过,夏兆柏是因为我入院方推辞行程,这等说辞当真荒谬,且不说我与夏兆柏毫无关系,便是退一万步,简逸真是夏兆柏众多小情人之一,以他的为人,怎可能为他人牵绊?更何况妨碍到他最热衷的赚钱乐事?
夏兆柏虽然人不在本港,可按他的安排,却让我在医院中住得相当舒服。这家医院,并不是可享用象征性收费的公立医院,而是设备环境口碑皆好的私家医院。我住的头等病房,一日费用即可当简师奶一月收入。这还没算其他检查费并药费,我的情况,若搁公立医院,只怕要等上好久方能轮到就诊,可在这里,夏兆柏的秘书过来弄了一番,从医生到护士对我相当客气。我深知此番真是欠了夏兆柏许多钱,但事已至此,唯有以后再慢慢想法还了吧。
这一日我精神状态各方面恢复甚好,已能由护士看着,在楼下花园散步。黄昏天气甚好,凉爽之中带着淡淡的海风气息,这医院离海较近,环境颇佳,故而许多有钱人生病会选择此处。我坐在树下,微微闭眼,忽然听到一个人迟疑地问:“日安,是你吗?我亲爱的朋友?”
他是用法语讲的。
我立即睁开眼,却见不远处一人身材颀长,一张英俊的脸绽开温柔的笑,黑眸晶亮,尽是喜色,见我看他,笑逐颜开地说:“真的是你,太好了,居然在此遇上,”他迟疑了一下,问:“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我笑了起来,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觉得有人冲你微笑是件不错的事,“日安,陈先生,很高兴又遇见你。”
陈成涵大踏步走过来,笑着摇头说:“不不,别叫我什么先生,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在这里……”他注意到我身上的病人服,立即担忧地问:“你病了?还是上次的问题?还好吗?”
我微笑着看他,说:“你这么多问题,让我回答哪一个?”
第21章
“那,请从你的病情谈起。”他微笑着坐了下来,“别告诉我,那晚我不该放你回去,而该将你直接送这来。”
我笑了,说:“哪里。只是中暑了,拖着没处理,就变成肺炎,又有些并发症。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你看起来脸色还很苍白。”他温柔地看着我,说:“真的已经好了吗?”
“当然,你可以问护士小姐,”我转头看向那个照顾了我几日的护士,微笑着用英语说:“杰西卡,我是不是已经壮得像头牛了?”
那护士姑娘是菲律宾裔,在本港呆了多年,外形高鼻深目,是相当出色的美女。她性情泼辣,业务熟练。我血管细,又易出血,扎点滴打针均颇考护士功底,别的姑娘弄了几次,将我的手背弄得一片青紫,夏兆柏甚为不满,在一旁声势慑人地死命盯着瞧,那些胆小的姑娘更加如履薄冰,一紧张,出错更多。后来杰西卡一到,反先吼夏兆柏“无关人等先离去”,后又以女屠夫的气概,一把将我胳膊撸起,三下两下,便找对血管,打针完毕。我接触了几日,非常喜欢这种豪爽有匪气的女生,有她在场,便是对着夏兆柏,我也要坦然从容得多。她虽一脸瞧不上我这等“瘦鸭”身板,可心里怜我们孤儿寡母,夏兆柏又凶神恶煞,大概以为,我不是被胁迫,便是被为难,因而待我倒甚好,恶声恶气之下,其实为人温柔。
她听我这么一问,立即从鼻孔冷哼了一声,说:“是啊,像牛,不过是非洲难民养的牛。”
我大笑,说:“你说简妈是非洲难民啊,杰西卡,你歧视哦。”
杰西卡与简妈一个只会说半生不熟的粤语,一个只会讲几句英文,居然“鸡同鸭讲”,都能讲得通,现在慢慢也有了点默契,估计是同类欣赏。她一听我这么说,立即斥道:“歧视个鬼,你等着,我回去就安排实习护工给你打针,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歧视!”
我实在怕那些姑娘仔盯着我的脸,不是八卦就是诡异的目光,忙赔笑说:“我错了,杰西卡,来,亲爱的,跟我握握手吧。”
我伸出手去,她爱理不理地碰了一下,同意与我言归于好。我回过头,却见陈成涵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温暖的笑意,不由一愣,微微一笑,问:“怎么?”
“真奇怪,我刚刚看着你,感觉你好像不是你……”他困惑地微微蹙眉。
“不是我?如果我没记错,你好像,不知道我以前是怎样的。”我心里一突,面子上却开玩笑说:“莫非就如中国故事那样,突然之间,有只动物的精怪钻入我的身体?”
他摇着手指说:“不不,不是精怪,是某个掉了翅膀的小天使。”
“请千万别提天使这种生物,”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对羽毛过敏。”
他呵呵低笑起来,笑得非常愉快,说:“天,简逸,你真是太可爱了,我为什么一会觉得你是十几岁的少年;一会又觉得,你要远远超过你的实际年龄呢?”
“是的先生,”我有些暗自心惊,却面不改色地微笑说:“我住院的时候才十七岁,但经过杰西卡对我度日如年的锻炼,您看到的我其实已经三十七了。”
他笑得更厉害了,偷眼看了杰西卡一眼,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因为说的是法语,所以杰西卡听得一头雾水,但看这情形,也知道我在编排她什么话,俏脸一沉,咬牙说:“简先生,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晚餐吃我亲手做的咖喱饭好不好?”
我一听,立即苦了脸,杰西卡手脚麻利,却对厨房的活一窍不通。某日看到简妈为我送来的汤水饭菜,极度垂涎,央求着简妈教,简妈自然好为人师,两人嘀咕了半日。隔天杰西卡带来成品,便是咖喱鸡,诚邀我品尝,我是向来不忍拂人心意的,便尝了一口,那等怪异滋味,真是毕生难忘,从此以后,杰西卡姑娘的咖喱饭遂成梦魇。我一听之下,立即用英文对陈成涵说:“陈先生,难得相遇,若无事,陪我吃饭可好?”
陈成涵笑眯眯地看着我,点点头说:“荣幸之至。”
“你请。”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他呵呵笑道:“当然,只是医院餐厅,难有好东西,你又病着……”
“无妨,这里有很好味的三明治。”我说,他眼睛微亮,想是与我想起上次吃三明治的经历,那次相谈甚欢,大家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