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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里风过山林,簌簌之声不绝。

山道极为逼仄,换了以往,免不了要开山劈石,拓出一条坦途。但这条山路两侧皆是万仞绝壁,若只开拓底部,恐致根基不稳,有山崩之险。何况山体是坚固的花岗岩,破坏起来费时费力。十余里山道只得依次通行。翻过这条山脉,就是叶城,流民多半聚集之地。

领队者也有些不耐了。他的神识飘散蔓延,凋敝的山林,枯枝残木,纷纷落下的雪幕。唯独没有阵法的痕迹。

想来也是,要炸毁如此坚硬的山岩,没有两三月的布置,哪里能仅凭阵法做到。

“全军快速通过。”

声音不大,却蕴含充沛魔息,穿过风声,每个人都清楚的听到。

队伍进入山道,蜿蜒如长龙,没有人说话,四野俱静。一切很顺利。

或许是觉得这安静有些反常,领队者身着黑袍,站在一处山岩凸起处向下俯视,几乎融于夜色之中。越看神色越慎重。就在这时,他感觉脚下的石岩,极为细微的颤动了一下。微不可查,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

“撤退!——”

“轰——”

已经迟了。话音淹没在轰鸣震耳的爆炸声中。

“啊——”

土石滚落,鲜血迸溅。

天地气机骤变,整个两难关,以地崩山摧之势,狠狠砸下!夜色中烟尘滚滚,直冲云霄。

事发突然,山道中的魔修来不及出手,修为低弱者甚至来不及呼救,便埋葬在乱世烟尘之中。活命者不明形势,人心惶惶,各自奔逃,甚至开始互相杀伐。

早在第一块山岩落下时,为首者便飞身而起,一掌劈向山体。这一掌劈的是一位着泼墨山水袍的弟子,那弟子手中剑齐根没入山岩之中,隐有金光闪动。青麓剑派山擅明攻不擅隐匿,能瞒过这位魔道强者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此掌落实,阵缺一门,以剑意构筑的爆炸阵法自然破除。为首者甚至察觉到了其他几人的藏身处,漠然的想着取八人性命也只需一掌。

时机还是迟了一步。忽有一剑横来,斜斜刺出,轻巧如雨丝翻飞。

一道凄寒的剑意冲破烟尘,显出持剑的人影来。是一个神色沉稳的青年。

十余里的山道还在依次崩塌,范围不断扩大。

仅是烟尘,便可扶摇直上十余丈,千里之外也看得真切。可见山中是怎样一番惨烈景象。

程天羽立在窗前,怔怔看着,不可抑止的生出惶然,“不是说好只炸山道,炸完就跑么!”他声音哽咽,“这动静……分明是半边山都塌了。钟师兄他……”

宋棠闭了闭眼。

整个南陆都看到了烟尘,就像开战的讯号。

很多人都隐约猜到那里正在发生着怎样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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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兵当前,为首者终于显出几分郑重。他的黑袍在风雪烟尘中翻涌如海,澎湃的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他指间,凝万钧之力,向剑锋劈去。

对方仅是抬手,钟山就毫不犹豫使出了最强的剑。

狂暴的真元猛烈的燃烧着,他的剑也似烧了起来,以至于剑身所至,雪花被顷刻融化,发出‘刺啦’的声响,化为白雾和水滴。

恰犹如漫天风雨。

有多少风雨,就有多少剑。

风雨围城,本来就是攻城的剑。

一人可作万人敌。

昔日重明山下,他尚需天时地利,借得风雨之势。现如今,以他的剑道造诣,出剑便成风雨。

这般百年难逢的天资,放在以往的太平年岁,可称同境无敌。

可惜命运向来不公平,今夜之战,剑道造诣与天赋,远不足以弥补天堑鸿沟般的境界差距。

黑袍人突然开始说话。即使山石轰鸣如雷,他的声音也能清楚的被钟山听到,“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是怎么想的,好好的成圣潜质,非要来这里找死。”

语调冷漠,言语也让人心生绝望,

“还是说,你们都以为只要有大义在手,便不惜一死?”

此时说话看似是废话,但他很明白,只要对方的道心稍作动摇,手中剑就会迟疑,会慢。

然后便会被很快杀死。

即使是一腔热血想逞英雄,但毕竟如此年轻,毕竟是生死,谁能不迟疑?

钟山没说话,又斩了一剑。这一剑是凄风冷雨,剑啸凄楚。剑锋下的魔息屏障隐有溢散之态。

出乎意料,他的道心波澜不起,冷静如故。

因为来到这里看似是他的选择,选了有‘生死两难’之称的两难关,事实上他没有选,他认为自己该来,便来了。

该他去做的,他就去做。

这没什么可热血的。

隔着万里大陆及浩淼无边的海域,在中陆一马平川的地势上,魔军行军极快。虽然层出不穷的海上阻截损伤千余人,仍无法改变大军前行之势。

云阳城外十余里的荒野,今夜的雪停了,风还不止。

三十位学府弟子们赶在兵临城下前布置完毕,开始回城。

这支队伍中,境界最高者也不过破境期。殚精竭虑半月,每人都面如土色,然眸光坚定,神智清明。

有人觉得气氛太惨了些,开始说话,“我入学那年贪睡,每逢晨读迟到,点书斋张先生总是打我手心,让我抄书,有一次罚我绕着学府跑了十二圈。那时我边跑边想啊,等我出人头地了,第一件事就是来炸学府。什么鬼地方,规矩太不人道了。”

同窗们配合的笑起来,另一人接话,“张先生哪算罚的重,还是教五陆通史的李先生规矩最多,罚我秋天扫后舍树林落叶,扫不干净不能走,气的我当时就想炸学府。”

他们热烈的谈论起旧事,发现无论是再勤勉好学的学子,都曾有想炸学府的某个时刻。

忽然有人故作感伤,“今夜可能是我们人生中唯一一次炸学府的机会了,为什么要放弃啊!”

队伍里哄笑一片。

笑完了便有人开口,“因为这是我们的地方。就算它有千般不好,哪里轮的到外人碰它一草一木?”

“不错,谁来炸它,我先炸谁。”

“更何况现在回想起,千般的不好,也都成它的好处了。”

他们回到城中,与其他归城的小队汇合,两位教习先生清点了人数。城头守卫开始换班。一切有条不紊。

新换上的这批学子,大多是修行者。所有人全神贯注,凝望着视线尽头,地平线上的烟尘。安静的等待着。起初烟尘微弱一线,瞬息便成汹涌之势。

是魔修大军到了。

掌院先生负手立在藏书阁的飞檐上,前几日他闭目卧床。今夜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精神矍铄,如脱胎换骨。

他看着云阳城外,广袖轻拂。破风之声乍起,去的却不是他的石印,而是一支箭。

速度快到极致,几乎要打破空间屏障,箭簇迎风自燃,落在荒原上,整个荒野燃烧起来。风助火势,气焰滔天。

无数学子低呼出声,却没有人高兴的太早,毕竟黑夜漫长,这只是一个开始。

精通炼丹的教习先生调配燃料,百余弟子们半月来不眠不休,在云阳城外的荒野上,画出了一张巨大的,绵延十里的燃符。

纹路虽精,只得其形仍尚不足以令天地气机改变,掌院先生便印一滴心头血于箭身,烧起这把烈火。

这一夜,九州燃烽火,万里江山被次第点亮。

两难关的风雨,濂涧山下的刀光,云阳城的流火箭矢。凝固在多年后的传奇之中。

第96章大乘真的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北陆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几场大雪下起来没完没了。

临近年关,底下郡县官员没有赶着往皇都走动,进献奇珍异宝,而是老老实实的各司其职。至于皇都里的百姓们,该看的热闹照样看,小到市坊杂耍,大到新帝登基的祭天礼;不该看的热闹就躲着,比如那些高门大户里又被带走了哪几个贵人。

一切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宫城御道上雪是积不住的,扫雪的宫人们很勤快,时刻都是低眉垂眼的忙碌模样。

只有青砖缝里残留的暗红血渍,证明那满城鲜血火光的一夜不是错觉。上朝的臣子偶然望见,不禁遍体生寒。

凛冬之变后,朝堂迎来了残酷的大清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不管暗地里什么心思,明面上还得全看帝王的意思。

在朝野上下眼中,自先皇离世,陛下气息节节攀升,修为进境说一日千里不为过。就连性情也越发的天威难测了。

陛下近几日在问道阁里静思不出。如果不是这件事情无法拖延,全仗陛下决断,今日无论如何也不敢有人前去闻道阁求见。

魔修渡海入中南两陆,北陆是否参战,就是眼下最大的大事。

殿里点着香,青烟缥缈。鲛纱帷幕低垂,影影绰绰的显出一个人的背影。

他不时走动,姿态有些散漫。

段崇轩在帷幕后看烽火。

不是万里之外的战乱烽火,而是他手中的长枪烽火。

‘末法时代’之初,群雄割据,开国太祖皇帝取亲自天外流火锻造长枪,南征北战百年,一统北陆。

其他大陆上的英雄或枭雄们,或是没有野心,或是力有不逮,所领势力皆成二元对峙,或三足鼎立之象。

只有北陆成为了段氏的家天下,世袭罔替,一直到时代更迭的今日。

烽火长枪,诛奸佞,平叛乱,守国门。

第一个来闻道阁的大臣,做了最坏打算,被宣进来时,还颇有些不可置信。有一就有二,不多时,不大的殿阁里就站满了人。

隔着鲛纱帷幕,看不清圣上神色,无从揣摩帝心。

前两日白铳翎自请出征除魔的事,陛下到底怎么想的?

有人以为陛下登基之初,急需建功立业,安定民心,扬威于四海,是真心想要有人请缨出征,甚至愿意亲征。

更多人以为,上个月陛下肃清乱党,身心俱疲,当务之急是诛杀反贼余孽,出征之说,不过是为了顺应大义之名,只等人来劝阻,才好顺水推舟搁下不再提。

若是点将,陛下刚集中政权,怎会放军权旁落?若是亲征,可能性更小,毕竟就连先皇在位时,也不曾亲自披挂上阵。

段崇轩放下烽火,合起眼。听着那些小心翼翼,不着痕迹的试探,不时端起桌上茶盏抿一口,就像在市坊里听说书。

不管谁说什么,他都在帷幕后点一下头。像是鼓励他们说下去一般。

每个人都以为皇上在认真听,自己正说到了皇帝心坎上。渐渐的就有人胆子大起来。

“即逢乱世,最宜休养生息,若能独善其身,何必卷入战乱?令我军将徒增伤亡,殊为不智。”

“我北陆军队是为保家为国而生,南陆不是我们的家,中陆也不是我们的国。哪里轮的到我们流血牺牲?”

“东边于我北陆秋毫无犯,此时出兵,师出无名。”

这便是不出征一派。

年轻的将军听得心头火起,不禁上前一步,“魔修屡屡扰我沿海十六城镇,怎么成了秋毫无犯?!打魔修还要什么师出有名?!”

有人暗笑,没看见皇上正连连点头么,摆明是不想蹚浑水。可惜这白将军,圣眷优渥,却是个傻的。即使陛下如今惜才,早晚也要被厌弃。

“沿海十六镇,这等小事当由驻军定东军处理,也配扰动陛下?”

白铳翎道,“哪里算小事!卑职驻守沿海时,亲见魔修择人而噬。刘大人久居高堂,如何知道魔修之猖獗邪恶?他们恢复能力极强,稍得喘息之机便可卷土重来。甚至认为入魔道重塑筋骨之后,已不算是人,而开始自诩‘魔族’了!如今我等若隐忍不发,令其发展壮大,来日必酿成大祸。”

他是真的着急,就怕圣上被这些人说动。

旁边的李延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上前一步,决定换个角度说,“魔修肆虐张狂,南陆中陆水深火热,此时独善其身,如何彰显陛下天威?”

话音落下,只有寥寥几人附和,主战一派式微。

“仅微臣所治的千林郡,上月便收留渡海而来的难民过万人,如今四海八方,哪个不仰仗天威,感念陛下仁德!”

真是不要脸,白铳翎不顾身边人阻拦,

“魔修不知餍足,若得中南,必谋其他。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们难道真的不懂?如今说修生养息,是为我北陆,还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安乐?!”

“有朝一日,北陆陷于水深火热,子孙后代问起来最早魔族进犯时,我辈在做什么?难道要答正在做缩头乌龟么?”

“白将军年纪虽小,官威不小啊。老夫侍奉先皇百余年,都不敢料想有朝一日魔修敢犯我北陆,白将军比老夫还深谋远虑,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白铳翎!你莫要倚仗诛杀反贼有功,陛下宠信,便胡言乱语,混淆圣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