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挡不是因为余世是亚圣,而是因为对方是师门长辈。
没有退是因为自己的原则。
他长年闭关,不知道掌门为什么要勾结魔修杀周远道,只知道这是不对的。
哪怕有再多的理由和考虑,不对就是不对。
余世神色更冷,他抬袖,正想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扔下山。却猛然飞身,出现在血海之上。
因为不知为何,容濯突然放弃抵挡石印,也不管周远道,直径来到山巅。
余世似有所感,接替了同盟者的位置。
护山大阵被削弱,上山这一路的阻碍也被林远归清扫。
是故当洛明川来到山巅时,几乎没废什么功夫。
只见山道正前立着一个人,是一个魔修。
红衣如火飞扬,将身后的血海都压去颜色。眉眼间隐有妖邪之气,却姿态散漫,半分威压不露。
血海上的周远道面如枯槁,余世拔剑,将缓缓石印逼开。
最不起眼的山巅西侧,站着一个青年,一身青色道袍,岿然不动,挺拔如松。
只是一眼,洛明川便将几人身份和当前局势看清了八分。
他看着杀局,心思电转时,容濯也看着他。
不过如此,真是令人失望。
这样一个年轻人作为魔尊转世,哪里有半分称霸天下的气质?太弱。
失望使人不耐,容濯的眼神变了,像是在看着草芥蝼蚁,淡淡开口,“你配不上天罗九转。”
洛明川摇头,“我不屑于它。”
容濯终于觉得有几分意思了。
天罗九转,是每个魔修追求的最高功法,不死不灭,是修行者能看到的极限强大。现在这个自己一手能摁死的蝼蚁却说不屑。
他笑了笑,妖异而森冷,“那不如给我啊。”
这句话不是在商量。
话音刚落,一缕猩红的烟气便飘散而至。
洛明川眼前出现了一片尸山血海。
血海在他的识海里。
就像被了观强行拉入禅定境,这是顶尖强者的神通。容濯的精神意念,直接攻破了他的识海。
比起玉展眉,容濯更想要天罗九转。
阴冷的杀意,暴虐的怒气,沉寂的死意,怨恨,不甘,凄惶……世界所有的苦痛挣扎都在这片血海波澜中,淹没一切善念美好。
足以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恐惧。
洛明川只觉眉心一阵尖锐的刺痛,头痛欲裂,然后他看到了沧涯覆灭,师父,师弟师妹们,熟悉如亲人的人接连死去。
他茫然的站在变成废墟的清和殿上,有人喊了一声魔头,一转身,才惊觉拿剑的人是自己。
血色变换,最后的画面,是兴善寺中,师弟挡在他身前死去,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洛明川脸色苍白,冷汗湿透衣背。识海开始震荡。
浓稠的血水包裹了他,令人作呕的腥气盈满肺腑,他透不过气。只觉要淹没在这片血海中。
“哗啦!”
忽有一道雪亮的剑光,如皓月破云,劈开黑夜,斩落在血海之上,扬起万丈波涛!
一剑朔月,万里清光。
容濯的目光转向出剑的人。
他本是不把这个后辈放在眼中的,只是现在动了杀心。
出剑的是林远归。
他今夜很沉默,因为余世的做法,打破了他以往的认知。‘数典忘宗’‘背叛师门’八个大字还压在他身上。
只是他不明白,‘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这难道不是开山祖师传下来的宗训么?为什么自己就成了叛徒?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对师门长辈拔剑,却可以对魔修拔剑。
他扛了余世两道剑气,伤及肺腑,眼下这一剑蓄势已久,真元倾尽。他明白面对容濯,自己只够出一剑,而机会也只有一次。
容濯的血海出现一丝松动,细如发丝,他收起了散漫的笑意,抬手指向拿剑的青年。
却蓦然对上一双眼睛。
漆黑如夜,深邃如渊。
是洛明川已破境而出。
一刹那,血海逆流退潮,容濯坠入了一片黑暗中。就像天地开化之前,古老而纯粹的黑暗。
是陨星渊底。
容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被对方拉入境中。
无穷无尽的魔物涌出来,开始撕咬他的血肉。他无痛无觉一般,诡异的生出几分兴奋,这就是天罗九转么?这就是魔尊转世么?
石印在余世的剑气中轰然碎裂,碎屑细如粉末,悬停于空不散。
余世蓦然察觉山巅有变,想要抽身而出,却身形凝滞一瞬。
血海那边有人走来,峨冠博带,长衫落拓。
是掌院先生。
先生确实不会拿剑,他以读书人自居。
兵者不祥,书生不得已而用之。
掌院先生扶住了周远道。
在以往,他的战力不足与余世一战。但今夜,余世消耗了太多,无论是精神还是剑意,早已不在巅峰状态。
被卫惊风重伤后,余世在容濯的帮助下重塑经脉,入了魔道,看似空前强大,实则空中楼阁,根基不稳。这种虚浮的强大,最经不起消耗。
他们都明白这个事实,所以没有人先出手。余世在思考与掌院结盟的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和收益,哪个更高。
掌院则是看着周远道,拿出了一颗丹药。周远道摇了摇头。
蓦然打破沉默与僵持的,是两声呼喊。
“师兄!”
“师父!”
喊师兄的是殷璧越,山巅众人里,他最先看到脸色苍白的洛明川。
喊师父的是程天羽,他一眼就看见血海中,浑身是血的师父。
如平湖击石,寂灭如海的剑气闪过,直取殷璧越面门。
速度之快,避无可避。殷璧越甚至来不及拔剑,死亡的阴影就当头罩下。
掌院先生身影微虚,眨眼就挡在剑锋之前。又是一方石印与之相击。
“轰!”
石印上出现龟裂的纹路。
面对相差不远的对手,速度与力量根本无法兼顾。
余世对殷璧越出手,目标却是掌院先生。他猜的不错,掌院会救殷璧越。
下一刻,他眼中笑意凝滞,因为有一把剑从背后刺来。
快而轻盈,就像一片飞羽。
最后关头,他的护体真元震偏剑锋,才没有被贯穿心脉,而是刺进了肩胛骨。
他没有想到,周远道分明是将死之人,竟还能出剑。
这一个突变,掌院的石印没有继续碎裂,凌空翻转,反将余世逼的连退三步。
周远道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稚气犹在的程天羽,拿着飞羽剑向他跑来。
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又想起了宋棠和钟山。
想起自己这辈子见过天地,战过邪魔,教过徒弟,没什么可遗憾的。
“师父……”
周远道笑了笑,他想说‘为师先走一步,别挂念,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们,办砸了就等着剑鞘打手心吧’却已没了力气。
张了张口,只说出一个‘好’字。
第83章得临渊者得剑道真义,得天下
程天羽还记得很多年前,他拜师那天,双手端着茶盏举过头顶,满怀希冀的喊了一声‘师父’。
周远道肃容凝视,沉声说了一个‘好’字。
现在的程天羽站在山巅,又听得一声‘好’,终于不可抑止的哭出声来。
经过漫长的修行达到亚圣境界,身体的血肉骨骼,都可以作为能量之源。周远道的最后一剑,就是以身作剑。
万千清光从他的身体溢散而出,犹如漫天的飞羽飘飘洒洒。
清光尽,血海潮退,白云生。
竟是连尸骨也没留下一副。
掌院先生感知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心底一声叹息。
程天羽眦目欲裂,持剑而立,气息节节攀升。飞羽剑怆然出鞘,云海被斩开数丈通道,剑锋直向余世而去。
余世腹背受敌,前有掌院的石印,后有锋芒在背。以往这种程度的剑锋,根本不在他眼中,只是他今夜消耗剧烈,方才又受了周远道一剑,早已不复巅峰强大。
他眸光微变,闭了闭眼,脸色急速苍白下去。
同一时刻,林远归踉跄三步,咳出一口血来。
余世强行切断了林远归与护山大阵的联系。这是下下策,他自身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但他需要护山大阵沟通天地的力量。
容濯的红衣在山风中猎猎飞扬,不再如血色浓稠,而像燃烧的火焰。
狂暴的魔息笼罩山巅。
在天罗九转的精神境中,他仍在陨星渊底,周身却燃起烈火,像盛放在长夜的红莲。扑来撕咬他的魔物都被烧成飞灰。
正在此时,殷璧越剑势大成。
‘青天白日’的刺目光辉,如电光明火,撕裂沉沉夜幕,向容濯斩去。
将无比明亮的白昼带到人间。
倚湖剑与主人心意相通,剑鸣震彻回响在横断山。
余世完全掌握了大阵的力量,睁眼的须臾,却似有所感,选择硬挨了石印一击,拂袖间铺天盖地的威压向殷璧越袭去,“临渊剑拿来!”
殷璧越一怔,威压之下,危机丛生,剑势走向却已不能再变。直直刺破容濯周身火光,没入皮肤。然而离心脉不到半寸距离,再不能进一分。
只见容濯涣散的瞳光凝聚,竟是强行从天罗九转的精神境中挣脱出来,垂眸凝视着剑锋道,“临渊……”
殷璧越心中焦急,但剑被容濯制住,背后来自余世的剑气也只剩毫厘……
死亡的阴影之下,蓦然天旋地转。头晕脑涨。
他被人拎起了衣领。是掌院先生。
先生没有带他飞,而是一手一个,拎着他和洛明川,直接破开空间,须臾就来到了学府后院之中。
比起前两次,以所赠盖印信笺穿越空间的经历,这次更加不可置信。
殷璧越在落地的瞬间,甚至还能感受到后心冰冷的杀意。心有余悸。
掌院先生一松手,殷璧越就扶住洛明川,发现师兄已陷入昏迷,就像在兴善寺对战了观的最后,人事不知。
先生在躺椅上坐下,疲惫的摆了摆手。
他便扶起师兄,先安置在后院的厢房。
横断山上无星无月,今夜的学府却是星辰辉煌。
殷璧越出来时看见先生靠在竹躺椅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很多。银色星光落下,尽数染白他的鬓角。
李土根知道自己的情况。
他百年前参透空间奥秘,当世独一无二,但这样带人强行突破,还是第一次。
更何况他最后拍了程天羽一掌,将对方送去了青麓山。
剧烈消耗的不仅是境界修为,更重要的是生命力。
殷璧越行了一礼。
还未说话,躺椅上的人先开口了,声音微哑,“余世伤成那样,没了大阵支持,不敢出横断山,得一些时日才能恢复。容濯也在境中受重伤,要卷土重来,还需长谋。”
殷璧越蹙眉,他们有了时间不假,但情势依然危急。勾结魔道的或许不止余世,容濯虽重伤,或许还留有其他安排。
他没再问,而是起身给先生倒了一杯茶。
君山云雾茶,在东陆时师父随手给的。
茶汤清亮,映着星辰微光,热气氤氲,先生啜饮一口,满足的喟叹出声,似是精神了很多,“想说什么就说,全都说出来……”
今夜变故太多,殷璧越心里乱成一团,开口话就多起来,“余世和容濯都糊涂了不成,临渊剑早就被我师父回炉重铸,如今只有春山笑和秋风离。我要能有临渊,还至于……”
他突然不说了,在先生温和目光的注视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生看着他,像看睁眼说瞎话的孩子,
“可是,临渊就在你身上啊。”
殷璧越如遭雷击,怔愣后缓缓低下头。腰间的长剑无声沉默着。
像是嘲笑他空有宝山不自知。
临渊剑做为真仙留下的遗产,意义非凡。多年前甚至有传言,卫惊风就是得到这把当世第一神兵,才成为圣人的。
有句话叫得临渊者得剑道真意,得天下。
先生理所应当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殷璧越怔怔道,“……师父没告诉过我。”
“哦,那他可能忘了吧。”先生又摆手,
“春山笑,秋风离,都是他自己打的。临渊剑是天外流火锻造,也只有流火能熔,现在这世道,上哪儿找流火去?说来诓余世那种人而已。”
殷璧越不关心上哪儿找流火,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好端端的倚湖,怎么就变成了临渊。
这么一件大事,师父可能忘么?
殷璧越想了想,还真可能。对师父来说,只有睡觉大过天。
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