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又低下头,神色忽有几分寂寥,“天地却容不下我。”
剑圣平生快意恩仇,来到这世间开启群星时代的序幕,轰轰烈烈。要离开时,也不能黯然退场。
他毁兴善寺千百广厦殿宇,去抱朴宗重伤亚圣余世。两件大事震惊天下。仇是清了,羁绊却还在。
他拿起手中的剑,垂眸端详。
‘春山笑’和‘秋风离’自铸成之日起,就是一双剑。
可是人在秋风中,聚散不由我。
殷璧越站在师父身后,听见一贯略有散漫的声音在江风中起伏,“老四,我教你的不多。这次一去,怕是也赶不上给你加冠了。”
修行者的加冠礼,都是由师门长辈主持。是对弟子长大成人的认可,也是对未来修行大道的祝愿。
剑圣回过身,手上多了一个乌木冠,“你年纪虽然不到,可眼下也该到时候了。”
到了该成长担当的时候,到了直面风雨的时候。
殷璧越跪下来,俯身端正的磕了一个头。剑圣将他的白发拢起,收进冠中,动作还有些笨拙。
殷璧越扶了扶冠,站起来又行了弟子礼,就算礼成了。
没有祝词,没有掌声,没有看客。只有夜雨孤舟,骇浪浮天。
剑圣看着他笑起来,持剑转身。
殷璧越唤了声‘师父’。
小船猛然摇晃一瞬,卫惊风拂袖踏江而去。
江水滚滚奔腾,拍山击石,却不敢沾湿他的衣摆。
江风呜咽,好似为他送行。
莫道江头fēng • bō恶,人间别有行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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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城里乌云遮月,秋风煞人。
院中空荡荡,掌院先生站在藏书阁的飞檐上,看着偌大如城,灯火明灭的学府。
他好像明白了卫惊风为什么喜欢站这里,真是风景独好。
但也很冷,因为睥睨天下,所以高处不胜寒。
他对殷璧越说,“或许卫惊风是对的。那就试试吧。”
试试与天相争,破局改命。
但试也需要时间。殷璧越需要成长的时间。即使他已经成长的很快了,放眼千百年,哪有更年轻的小乘境?
可对于当今的天下,依然不够快。
所以卫惊风去了,去给他换时间。
这件事掌院先生一直是不同意的。或者说,这才是他与剑圣之间,真正的分歧。
但卫惊风是不会改主意的,与其说他相信殷璧越,不如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坚持心底的原则。
“没有人能决定他人的生命,天道不行,圣人也不行。”
他想杀洛明川的时候,卫惊风如是说道。
掌院先生抬头,他想看看那颗明亮的冰蓝色星星。眼却花了,视野里的天空一片模糊。
他喃喃道,“真是老了……”
君煜在崖边练剑,练的依然是小重山剑诀。没有真元,自有剑光斩开夜色。
每日挥剑六万三千次,自入门那天起就是这样。三月春山如笑,十月秋山如牧。
寒暑春秋,孤鹜长风。很久之前,这里还不叫兮华峰,只有他和师父。
他不怎么会与人交流,剑圣那时也不太会说话,两人练剑就能练一天。
天心崖流云茫茫,就像云阳城里那夜的大雪。他缩在街角,被披着狐裘大氅,撑着天青伞的少年公子遇见,从此开始叫做君煜。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想起来好像还在昨天。
燕行依然在春袖楼,他趴在桌上,酒坛碎了一地。
近来半月春袖楼没开张,只有他一个客人,露华姑娘随手翻着账本,也不说话。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燕行当时想,哪个夯货这么酸,这种时候还不跑,等着和他一起挨揍啊。
满眼血光中,他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少年公子。“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剑圣当然没有挨揍,还替他揍跑了别人。
那时露华还不是姑娘,是个豆蔻梢头的小女孩,怯生生的躲在柜台后面,看他们和人打架。
而现在,窗外风雨大作,窗里一灯如豆。微哑的歌声响起,“英雄莫问归路,风雪送,仗剑登楼,劝君酒,解离愁。”
没有琴瑟相和,幽幽的回响在春袖楼。
燕行起身,推门走进风雨里。他醉了半月的酒终于醒了。只身向沧涯山走去。
这一夜东陆的天地灵气剧变,很多人似有所感。
皆空寺的藏经阁,无妄闭目念了句“阿弥陀佛。”
青麓山的竹楼里,周远道挑灯看剑。
北皇宫的煌煌大殿,段圣安生平难得犹豫,他看着儿子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
横断山的崖底,余世浑身血污,望向东边的天空,撕心裂肺的大笑起来。
这些都与殷璧越无关。
他逆水行舟,破浪穿风,在江边上岸。穿过来时的荒原,要往沧涯去。
东陆向来不太平,他一人独行,遇到的shā • rén夺宝者不计其数。
谁想杀他,他就杀谁。一路从荒原杀出来,更与十二宫的人狭路相逢,动过几次手。生死之间,常有大领悟。
很快,整片东陆没人不知道,荒原上来了个白发冷眸的少年,使的是正道剑法,心性冷硬如冰,剑下不留活口。
殷璧越不在意越传越离谱的流言,他只知道自己要回沧涯。
他现在只想回沧涯。
第75章她这样美,这里却没人敢看她。
东陆最北边是一片广袤的冰原。
终年不化的冰雪与滴水成冰的寒冷温度,足以杀死一切孱弱的生命,只留下皮厚嗜杀的凶兽。
铺天盖地的皑皑雪幕里,黑色的残影便格外显眼。有一人极速奔走。转眼攀上云雾间的高峰,穿过无数宫墙楼阁,来到最高阔的殿宇前。
来者这样万仞雪峰亦可如履平地的境界,也只能敛衽立在殿外,恭谨的等着层层通传。
终于,殿门开了。彩灯华光蓦然倾泻照耀出来,伴着温暖醉人的熏风与靡靡丝竹,来者走进殿内。
殿门在他身后关闭,漫天飞雪便换了阳春三月。
金碧辉煌的大殿尽头,重重叠叠的鲛纱帐幔里,映出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影,斜倚着金衾软榻。
即使隔着纱帐,看不清面容,每个看到这一幕的人,也会生出莫名的直觉,认为她就是一位绝世美人。
帐中人没有动,来者也没敢抬头,却能感受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随时要把皮肤骨骼寸寸割裂。
他定了定心神,跪下行了一礼,
“宫主,有人在西陆边陲见到了君上。”
半晌,直到跪着的人冷汗簌簌而下,纱帐里才伸出一只手。
纤弱柔美,像一株待放兰花。
一时间,仿佛殿里的熏香都馥郁几分。
那只手摆了摆,丝竹和歌舞顷刻寂静。乐师舞姬无声的退下去。
跪着的人捧起一颗剔透的珠子,“我们安插在碧宫的探子,随身带着一颗留影珠,死前传回来的最后影像,就是君上。”
纤手遥遥一招,珠子便停在了她指尖。
她把玩着明珠,从帐里起身。柔若无骨身姿,笼着轻薄剔透的玉色纱衣。
她赤足站在光可鉴人的琉璃砖上。
方砖映着她出尘的眉眼。
金璧上的浮雕与明珠,画梁上的宫灯与彩绦,便一齐黯淡下去。
玉展眉突然觉得有些无趣,因为她这样美,这里却没人敢看她。
剑圣踏入荒原时她似有所感。但圣人在上,无论想做些什么,她不能阻,甚至不能问。
现在圣人走了,余世受了重伤,她要出东陆,谁还能拦她呢?
北皇大限将至,学府那位先生也老了。
女子看着珠子笑起来,如三月春风吹起千丝万缕河堤杨柳。
她的声音也像沉醉在春风里,“走吧,去见君上。”
“宫主起驾——”
“宫主起驾——”
接连响起的通报一声声传开,从无数宫阁殿宇回响到寂静的雪峰。从明黄琉璃瓦到崖边青松,其上积雪都被簌簌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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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苍茫,冷月破云而出。
殷璧越坐在一颗大树上,周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有茂密而巨大的树冠遮蔽,身形几不可见。
比起初来东陆的待宰肥羊模样,现在没有哪个打猎者会轻易招惹他。
他极目远望,已能看到荒原的边界。算了算行程,明日就能走出这里,到达最近的村镇。
冷冽而明亮的月光下,他拿出怀里的书。正是掌院先生送他的《邪魅仙长冷俏妃》。
殷璧越原以为这是坊间话本,直到三天前的夜里他开始看第一本书,才发现这是几册手记。
还是真仙意凌霄的手记。
没有功法传承,没有剑招剑式,只有日常生活与修炼,甚至有些琐碎。如果不是年代和大事件都对的上,笔迹也与学府藏书阁那卷凌霄剑残篇相同,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位真仙的生平。
殷璧越最初不可置信,将其中细节与看过的历史典籍对照,发现这几册手记更合乎逻辑推敲。关于‘诸圣时代’‘道魔大战’的一些疑点,也悉数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从未如此接近历史的真相,然而越看越心惊,因为意凌霄叙事的口吻,就像一个穿越者。
“莫长渊二百五,了观不靠谱。明天就要打仗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谁能想到,惊天动地的道魔大战之前,意凌霄会写这样的话。
再后来,笔记愈发潦草,昭示着记录者心绪不宁。
“我今天看到莫长渊了,他变了,和小时候比,我已经认不出他了……”
“他回不了头了,我杀了他。我不想这样的。”
“这辈子没活好,太糟糕。”
殷璧越合上书,无尽的迷茫涌上来。
笔记描述简略,却莫名很有画面感。殷璧越甚至忍不住想,如果他是意凌霄,要写点什么留下来,也会这么写。
也会起‘邪魅仙长冷俏妃’这种恶趣味又无聊的名字。
但若意凌霄真的是穿越者,那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意凌霄怎么看都像X点文里的主角。
殷璧越缓缓摇头,又觉得这个世界不能以常理度之。
最早他觉得师兄是主角,结果跳下山崖就有前辈传功是piàn • jú,师兄的迦兰瞳术摇身一变,成了反派BOSS的配置。
后来他遇见天下第一的师父,觉得这样潇洒的人生赢家总该是主角,结果师父只身入剑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把书收进怀里。透过重重树影,看着九天之上的明月。
突然想起师兄在沧涯,抬头看的也是同一轮月亮。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天涯共此时’。殷璧越想到这里,就安静下来。
自己来到这里修行,比以往漫长的生命都更真实,更有归属感。世界有没有剧本早已不重要,即使还带着一个‘反派凶神恶煞’光环,也不想再当什么反派。
他只想努力练剑,努力变强,想好好过日子。想不辜负师父的信任,改变星轨和命运。
殷璧越笑起来,又蓦然转头,敛息凝神。
一路的厮杀生活,提高的不仅是他的战斗意识,还有五感和判断力。
那是一队浩浩荡荡横穿荒原的人,队伍正中有一座高如宫阁的大辇。
四位大乘境的强者抬着辇,缩地成寸,前行速度虽快,但大辇平稳,不动如山。
他们从北边来,带着冰原上的肃杀冷意。百里荒原在夜色中死一般的沉寂。
殷璧越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并清醒的知道自己胜不过抬辇的任何一人,更遑论帐幔中绰约的人影。
他向北望,隐隐看见那座云雾间的雪峰,孑然孤立,高不可攀。
十二宫中势力最大的金宫就在上面,继承了魔宫分裂之前的根基。
通天雪峰本该冷寂如坟墓。
但事实上,千年过去,没人不知道那里的奢靡与繁华。
‘金宫能满足每个人对渺渺仙境的一切幻象’这种说法即使只在传说中,也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北陆的皇族们固然钟鸣鼎食,但北皇都的百姓亦富足安乐。整座皇城,从宫阁殿宇到寻常街巷,俱是辉煌的盛景。朱门酒肉臭常有,路边冻死骨却难见。
东陆是另一种极端,雪峰上有仙境,荒原上有炼狱。
有极度匮乏也有极度奢侈,有人劫掠为生,朝不保夕,也有人肆意享乐,纵酒欢歌。
因为王座上的宫主喜奢,所以冰天雪地,也有十丈软红。
殷璧越从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见这位宫主。
即使隔着十余里的荒原,隔着苍茫夜色与大辇上的帐幔,只能依稀看到一个人影,也会觉得美丽至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