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连两天罗晶晶都没有回家,韩丁也不出去找她。他知道罗晶晶在北京无亲无靠,能借以栖身的大约只有三元桥她朋友那片聊遮风雨的小屋,但他这回没有到那儿找她。他有点赌气,有点和她暗中较劲儿,他倒要看看罗晶晶能坚持多久不回来。他估计罗晶晶走的时候身上大概只有两百来块钱,他估计她用不了多久就会弹尽粮绝,走投无路,拿红脸当白旗,自己回家。

到了第三天依然没有动静,韩丁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想拨罗晶晶的电话,但拨了一半又停下来,想想已经坚持三天了,不能半途而废,而且这次争吵又不是自己的错,干吗要饶她。但这时的韩丁,已是色厉内荏。表面上和往常一样,上班准时来,下班准时走,实际上早就惶惶不可终日,干什么事的心情都没有了。

第四天傍晚,下班之前他接了一个电话,一听是个女孩的声音,他马上兴奋起来,本能地感觉和罗晶晶有关。果然,电话是三元桥那个女模特打来的,她约他下班后见个面,说是要跟他谈谈罗晶晶的事情。

韩丁不由紧张起来,身上哗的一下出了汗,拿着电话的手也有些发抖,他问:“罗晶晶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对方在电话里支吾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咱们见了面再说吧,电话里说不方便。”

对方越是吞吞吐吐,韩丁越是疑神疑鬼。他和那女孩约在燕莎商城的大门口见,然后立即动身往那边赶。那天路上的车特别堵,他赶到时那女孩已经等得不耐烦。可韩丁连道歉的心情都没有,上来就急急地问:“罗晶晶现在住你那儿吗?她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女孩往左右看看,左右都是人。韩丁明白,一摆头,说:“到这边来。”他把女孩带到了商城左侧的一间咖啡厅里,为自己和女孩各要了一杯热咖啡,然后,女孩才慢慢开了口。

“你跟罗晶晶,你们到底吹没吹?”

“罗晶晶怎么跟你说的?”

“她没怎么说。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吹没吹?”

“那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她有一个好朋友栽到公安局里去了,她想挣点钱给那个人请律师,她说她得救他。”

韩丁低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孩接着说:“我问她你怎么不去找韩丁呀,韩丁不是个律师吗,再说韩丁也不是没有钱。”

韩丁抬头看着女孩,没搭腔,但他急切地想知道罗晶晶是怎样回答她的。

女孩说:“可她说她不想再让你养着她了,她要自力更生。她问我干什么来钱最快。哼,一个女孩子,要想来钱快还能干什么,你说还能干什么?”

韩丁明明知道她的意思,明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问:“她想干什么?”

女孩看着他,以为他傻,咧开嘴冷笑,说:“你要跟她吹了,那她爱干什么干什么去,跟你就没关系了。你要跟她没吹,那你自己琢磨吧,你希望她干什么不希望她干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别跟我装傻。”

韩丁沉默了一下,问:“她怎么跟你说的,她说跟我吹了吗?”

女孩很干脆地摇摇头:“她不愿意跟我说你们的事。”

韩丁低头,喝干了杯里的咖啡,然后抬头,说:“你去告诉她,她需要我帮她什么忙,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帮得上,我会认真考虑的。”

女孩看着韩丁,似乎想在他严肃的表情上找到进一步的答案似的,她看了好半天,才愣愣问:“你们到底怎么啦?”

韩丁没有回答。

在燕莎商城咖啡店的这场谈话之后的整整两天里,那个当模特的女孩再没有和韩丁联系。韩丁也再没有听到有关罗晶晶的任何消息。这两天的等待让韩丁度日如年。他不得不在内心里投降般地承认他受不了这种折磨,他不得不承认不是罗晶晶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罗晶晶。当他的气消了,当他的面子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得无关紧要,剩下的就只有他的真情实感,那就是,哪怕罗晶晶欺骗了他,哪怕她背着他还在偷偷地惦记她过去的情人,可他还是爱她,还是舍不得放弃她。他对她的思念随着他们分别时间的延长而日益加剧。到第七天的早上他打了那个女模特的手机,他一上来就问:“罗晶晶呢?”女孩说:“挣钱去了。”韩丁几乎叫起来:“你干吗不拉住她,你让她上哪儿挣钱去了?”女孩也抬高了嗓门儿:“我不早告诉你了吗,你不管人家了还不允许人家自己管自己呀?”韩丁吵架似的吼道:“谁说我不管她了,我说我不管她了吗?”那女孩见韩丁这么气急败坏,也火了,啪的一下把电话挂了。韩丁骂了一句:“操!”他再打过去,声音却是放软了,带着恳求的腔调,低声问:“对不起,麻烦你告诉我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她到底上哪儿挣钱去了?”女孩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静安路百货商场搞内衣秀,她一早就去了。”

韩丁没去上班,离开家直奔静安路商场来了。从崇文门到位于朝阳区国际展览中心的静安路本来也就是半小时的车程,但这天国际展览中心有个冬季房展,那一带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韩丁到达静安路商场时,商场已经开张营业,在二楼的服装区临时搭出来的一个简陋的T型台上,所谓的内衣秀也已经粉墨登场,几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半露着瘦骨嶙峋的胸肋和四肢,在台上走来走去。楼里虽然开足暖气,但围观在T型台周围那些身穿厚厚的棉衣的顾客们,还是替她们冷得一个个后背生风。韩丁挤在人群中,踮着脚尖向台上望,当他看到罗晶晶穿着不知什么牌子的低档内衣半裸着身体走出来时,全身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继而心酸得几乎双目湿润。罗晶晶的相貌和身材当然是这些模特中最无可挑剔的一个。韩丁知道以她的外形条件,过去是绝不会干这种活儿的。干这种活儿和出卖色相有什么不同?他知道罗晶晶在北京一直没签约到一家正规的模特公司去,除了因为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外,主要是因为她性格内向、不善钻营,另外个子也矮了点。模特的圈子小得很,而且和文艺圈差不多,也是一个名利场,没有关系又不善钻营的人,很难凭实力而得到机会。在认识韩丁后,她衣食不愁更是懒得出去走动了。罗晶晶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生活条件的优越使她对名利二字没有太多的认识和足够的渴求,也没学会相应的手腕。

韩丁挤出人群,他不忍再看下去,只有他才能从罗晶晶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上,看出沉重看出悲惨看出绝望。他还爱她,他还应该算是她的男朋友,他怎么能让她落到这个地步?他绕到前边,拼命从人缝中挤到T型台的出口,迎着从台端拿捏着猫步往回走的罗晶晶,大声叫她:

“罗晶晶!罗晶晶!”

罗晶晶看见他了,脸色飞红,步子有点乱。韩丁又叫:

“你下来,跟我回家!”

罗晶晶下意识地想要环顾左右,但克制住了,目光也迅速从韩丁脸上移开,坚持走完全程进了后台。后台是用围板临时围出来的,还有保安把守,韩丁想进去,过去对保安说:“劳驾你叫一下罗晶晶好吗?”

保安是个外地来的壮汉,一脸公事地问他:“你有什么事找她们领导去说。”

韩丁说:“谁是她们领导?”

保安说:“我也不清楚,你到前边看看。”

韩丁再次挤到前面,但已无法靠近T型台,越来越多的顾客无不抻长了脖子,恨不得用眼睛把那几个半裸的女模吃了。韩丁在人圈外猴急地转了两圈,也只能束手无策地吞气苦等,等着这场低俗的商家炒作快些结束。

表演终于结束了,观众连掌声都没有,旋即作鸟兽散。而模特们却一个都没有出来,都挤在围挡着的小小的后台里,不知是在领钱还是在开会。韩丁在围挡外面一直等到几个工人过来叮叮当当开始拆板子了,罗晶晶才和那几个女孩穿好衣服走出来。韩丁身心交瘁,用目光迎住罗晶晶,他的目光在告诉她,她刚才在台上的那种表演,让他难过,让他心疼,让他受辱。罗晶晶回避了他的注视,并不说话,低头走。韩丁就跟着她走,一直走到商场的大门口,韩丁抢在罗晶晶前面叫了出租车,拉开门让罗晶晶上,罗晶晶迟疑了一下,终于上了车。

韩丁也上了车,上了车就冲司机说:

“崇文门!”

车行一路,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到家之后,罗晶晶径直进了卫生间,韩丁站卫生间的门外,想等她出来后和她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但又觉气氛不在火候上,何况他也并没完全想好话该从何说起。他只是用平和的声音隔着门对罗晶晶说了句:“你累了吧,累了就躺会儿去吧。”然后就到厨房做饭。他和罗晶晶同居之后是很少下厨的,只在两人吵架之后才会越俎代庖。下厨给罗晶晶做饭一向是他求和示好的一种表示,而罗晶晶在饭菜做好之后上桌来吃,也是一种接受和解的姿态。这是他们之间早有的默契。

韩丁在厨房做饭,他能听到罗晶晶出了卫生间,进了卧室,在卧室里给什么人打电话,好像是约什么人过来。韩丁把饭菜做好之后,依次摆上桌子,正要叫罗晶晶出来吃时,那位当模特的女孩带着另一个韩丁从未见过的女孩一起来了。她们一进门就在卧室里和罗晶晶叽叽咕咕地谈着什么,谈到一半又一起出来,到卫生间去看罗晶晶那些名牌的化妆品。韩丁听了半天,不甚了了。又看她们从卫生间出来回到卧室,再看罗晶晶拿着那些化妆品比比画画地向她们介绍,再看那两女孩把她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每一件名牌的而且时髦的衣服在自己身上试穿,一一对镜打量,他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罗晶晶是在向这两个女孩推销她的这些家当呢,如果她们看上了哪一件衣服或哪一样化妆品,说个价钱立马儿就能拿走。

罗晶晶当然不是个生意人,平时嘻嘻哈哈还行,一谈生意马上言语木讷起来,韩丁看着她笨拙地推销着自己心爱的东西,把这么长时间韩丁陪着她陆陆续续挑选买来的那些衣服、首饰和化妆品,一件一件贱卖给那两个贪婪而又小气的女孩,他心里突然想哭。他走过去把罗晶晶拉开,把那个女模特拿在手上颠来倒去挑剔的一条围脖一把扯过来,又把另一个女孩已经戴在头上的一顶帽子也摘下来,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激动着,他说:“对不起小姐,你们走吧,这东西不卖。”

两个女孩愣了,转头去看罗晶晶。罗晶晶也愣着,不知说什么好。女模特有点下不来台,不满地问她:“怎么回事,你到底卖不卖?”

韩丁不容罗晶晶开口,抢过来说:“不卖!”

女模特立起眉毛还是冲着罗晶晶说:“不卖你叫我们来干什么?”

罗晶晶伸手想夺过韩丁手上的东西:“你给我,这是我的东西!”

韩丁推开她的手,吼了一声:“你先把我卖了!我也是你的东西!”

罗晶晶含泪,低头走出卧室,快步走进书房,然后把书房的门砰的一声关上。

韩丁这才转脸,对两个女孩做了抱歉的表示,说:“麻烦你们今天白跑一趟,以后我请客给你们赔罪行了吧!对不起,对不起!”他用一连串的对不起把两个一脸悻悻然的女孩请出了家门,然后,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沙发上,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罗晶晶在书房里哭,见他进来便起身夺路,被他堵在门口。他拉住罗晶晶,一把把她拉进怀里,他紧紧地把罗晶晶抱住,他抱住这个满脸是泪的伤心女孩,他也想流泪,但他用男人的气概止住了,他说:“你干吗要这么做,我还是不是你男朋友了?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

罗晶晶想不哭,韩丁看出来她竭力想用平静的话语来压制自己的抽泣:“我……必须救他,我不能忘了他,他那么好怎么会去shā • rén?我想请律师帮他打官司。他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没有别的朋友了……他也没钱请律师,我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

韩丁搂着罗晶晶听她在抽泣中时断时续的话语,他用自己的知识宽慰她:“法律有规定的,如果被告人自己不请律师或者请不起律师,法院可以为他指定律师的。”

罗晶晶固执地摇头:“没有钱,律师会好好给他辩护吗?现在没钱能做什么?我不相信!”

韩丁松开罗晶晶,看着她的眼睛,就这么定定地看她,直到她止住了哭泣,韩丁才慢慢发话:“好,那我答应你,我去做他的辩护律师,你相信我吗?”

罗晶晶也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在互相的注视中都渴望看到对方的内心。罗晶晶说:“我知道,你恨他,你并不希望他给放出来,这我都想过,我都想过的。”

“可我爱你!”韩丁说,“我特别爱你晶晶,你相信吗?爱是自私的,也是无私的。我要真爱你,就能为你牺牲我自己,就能为你考虑,你相信吗?”

罗晶晶没有回答,她没有回答相信还是不信,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她用手去擦,眼泪却是越擦越多的。她最后只能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脸,那张脸已经被泪水浸泡得像一朵纷乱无形的花。

这一天的下午,韩丁去了单位,不是去上班,而是去请假。中亚律师事务所是一个以承办经济案子为主的事务所,因为代理刑事案件的收费低,所以,所里一向不轻易接的。如果韩丁以中亚律师事务所律师的名义去承接这个shā • rén案的话,所里即便破例同意,他该向所里交多少钱呢?所以,他找到老林,他为自己提出的方案是请假。他请了假,以个人的名义去打这场官司,输赢都与所里的声誉无关,他自己的钱也足够支付这场官司的费用了。老林一见他的面,本来准备好好批评他一顿的,他这几天上班极不规律,说不来就不来了,所里的人已经有所非议。老林刚一张嘴韩丁就打断他,他向老林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这几天遇到的事,说了他的打算。老林很意外地眨了半天眼,不说准假不准假,先说:“这官司你必输无疑啊,我那同学就分管这个案子,没有证据不会抓人的,你这种辩护只能说说他年轻无知,不懂法律,找点客观原因什么的,请求法院从轻量刑。但他毕竟是shā • rén啊,想免了他的死罪那是不可能的事。”

韩丁叹口气,说:“我原来没想到罗晶晶和这小子的感情有这么深了,我要是不帮这小子,罗晶晶连卖身挣钱捞他的事都干得出来。我是为了罗晶晶。”

老林又愣了半天,不知是被罗晶晶对龙小羽的情义所感,还是被韩丁对罗晶晶的情义所感,终于同情地点了点头,说:“你要是真爱她,那就替他辩吧,也算是为罗晶晶尽一点力。不过,你得跟她说清楚,这种案子,九死一生,一生他妈也生不了!咱们尽人事,她可得信天命,别到时候救不活龙小羽她再怪你。”

韩丁低头:“这我会说的。”

这个下午老林手头也没什么事,他和韩丁就在他俩那间办公室里,在窗帘上惨白的阳光前,长吁短叹地聊了很久。老林甚至同意韩丁以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名义去担任龙小羽案的辩护人,费用以后再说,不行就从韩丁的工资里零打碎敲地每月扣一点,象征性地交那么一点。因为以正式律师的身份去担任辩护人有权查阅案件的正式档案,而以普通公民的身份担任辩护人按规定只能经检察院批准后才能查阅案卷了解案情,相对比较麻烦。

韩丁对老林的态度感激万般。老林是事务所的资深律师,又是草创时期的合伙人,这种事如果由老林出面和所里的管委会打个招呼,肯定是算数的。老林不但允许韩丁使用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名义,而且还答应韩丁如有疑难问题他会在背后帮忙出主意,包括必要时还可以和他那位在平岭当刑警小头目的同学打个招呼,让他们支持韩丁正当的调查取证,都是老同学,这点面子应该没问题的。尽管韩丁当这个辩护人完全是迫不得已,但老林的支持还是让他倍加感激。

下午两人分手时老林笑笑,说:“你也别谢我,我这也主要是道义上的支持,帮不了太多实际的忙。我这人,你别看平时说起女人来嘴上挺花,其实我挺羡慕你们这样的,真的。”

韩丁问:“我们什么样啊?”

老林说:“你对罗晶晶,罗晶晶对那小子,你们真能为一个人、为那点感情把自己搁进去,现在什么年月呀,这样的不多了。”

韩丁苦笑:“你是没碰上让你动感情的人,要碰上了一个样。”

“我?”老林也笑,“我还是免了吧。”

韩丁离开事务所回家,在路上他就给家里打了电话。罗晶晶问他:“你说了吗?你们所里同意了吗?”韩丁说:“说了,同意了。”罗晶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噢。”

这天晚上罗晶晶像往常一样给韩丁做了晚饭,像往常一样陪韩丁坐在客厅里看了电视,但整个晚上他们彼此都很沉默,都说不出电视里究竟演了什么。他们比平时更早地上了床,在熄灯前韩丁突然开口:

“晶晶,我想知道,你现在,还爱我吗?”

罗晶晶依然沉默,她的沉默在韩丁的意料之中。她回避了他的注视,沉了半天才闷声说:

“爱。”

韩丁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罗晶晶的脸拨向自己,他要她和自己的目光发生交流,他问:“那,你还愿意和我结婚吗?”

罗晶晶的目光无法回避,这是一个比“爱”更加实际的问题,韩丁几乎分辨不出她那凝固的目光代表了思考还是迟疑,他也分辨不出她那变哑的声音是迟疑还是麻木。

“……愿意。”

“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什么时候才能娶你?”

罗晶晶终于再次把脸转向一边,但她很快地答道:“怎么样都可以,你决定吧,我都可以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