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事。”根本就是出大事了,她要怎么回去?如果回不去,身体成了活死人,那是不是也总有一天要魂飞魄散?她强打精神,靠近火堆坐了坐没有说话。
他也沉默,拿下腰间的匕首冲着光擦拭,眼底的浓重幽深被闪耀的银光划破。
夜色加深,每个毡子都亮起昏黄的油灯,小小的光晕透过时而掀起的门帘悄然透出来,那不大的空间便是一个家,有父亲,有母亲,有孩子。
她正要说些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处在中心的一座大毡房外,一个强壮的中年男人和迎出来的妻子相遇,眉目间有夫妻多年的无言默契,让那男人强势威严的面貌稍有柔和;两个半大的孩子也蹦跳着钻出来围在父亲身边,边跳边闹地说着话,男人嘴边漾起淡淡的慈爱笑容。看到这里,他只觉得被那笑容刺痛了眼,遂淡然地别过头去。
“我闷得慌,阿煜你陪我说说话吧。”她没有错认他眼中隐藏的哀伤和渴望,少年沉默的伤口让她害怕。
“说什么。”他语气冷凝,但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她尝试绕开低气压圈子聊天,“你们族里几岁嫁娶?你是少主,奉上的美女应该不少吧?”
他瞥了她一眼,已经猜到她的意图,还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十三四岁就可以成婚了,我……有一个未婚妻,是族里去年定下的。你问这些做什么,准备留下来做我的二夫人?”
“去!谁做你的二夫人,想得美你。”她被打趣得红了红脸,他戏谑的眼光落在她脸上。
“你不要白不要,我可是抢手货,想嫁我的女人都排到关内去了。”他自大地扬眉笑了,“你呀,麻烦先回到关内排队去。”两人一阵笑闹,拉来掐去的孩子一样乐开了。
直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回原位,轻哈了口气,见她冷他不作声地加了几块柴禾,让火烧旺些。他静静地盯着前方的炊烟灯火,沉下声音说道:“刚才是我父亲、二娘,还有弟弟和妹妹,他们四人住在一个帐子里。”
她没有插话,耳边也没有小金钟在草堆里鸣叫的声音,她知道,他在诉说一些从没有告诉过别人的往事,尘封的记忆。
“我娘十三岁时已是江南有名的才貌双全的女子,十五岁夏天入宫选秀,秋天便被赐给了我父亲。那时父亲入朝上贡,因送了一匹极好的汗血宝马,皇帝很高兴,问他喜欢什么,他便求皇帝把娘赐给了他。然后,娘跟他回来,不到半年就怀上了我。父亲对她很好,可她一点也不快乐,生了我以后越来越瘦,总是一个人待着,身体也不好。她很温柔,很疼我,却始终不能适应草原和部族的生活,也不懂他们的语言,我四岁那年她得了场急病,没撑过去就死了。我七岁的时候,父亲娶了族里大户的女人,也就是我二娘,有了弟弟妹妹两个孩子。我八岁时已一个人住了,他们过得融洽,一家人住一个毡子里……很好的。”
一家人?对他来说是不是很生疏的词语呢,他已经把他们归类成一个完美的家庭,自己却默默地徘徊在这个小圈子外,蜷缩着保护幼小的自己,鼓励自己没有爱也要活下去。
“一个混有外族血统的人居然被任命为下一任的族长,管理草原上最大最强的部族,那些有资历的大人自然恨我恨得牙痒痒,盼着我哪天消失了最好。他们表面恭敬,背地白眼,每分每秒都在等我做错事露出马脚。这就是我——赫图瓦族的少主的生活,现在你明白了么?”
“你、你好厉害——”他不痛不痒似的说出自己的故事,三言两语描述了十四年的人生。她心酸得难受,多想回到过去拥抱幼年的他,细细望向他的眼角,一滴泪也没有,其实,最痛的人根本流不出眼泪。
他扭过头来冲她笑了笑,从衣服里摸出一个柔软的碧绿绫布帕子递给她,“喂,我好歹也是个少主,你怎么能听我说话听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啊?!喏,快擦擦。”
她傻傻接过,面对着坦然骄傲的他反而无所适从,凑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很晚了,我先回去睡。这个……明天洗好了还给你。”
“你先回去吧,过会儿会有人来接我的班。”他嘴角微微上扬,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冷然的模样,眼睛里却多了几分轻松惬意。
夜融雪点点头,转身跑了几步又回头,看见他的眼睛在黑夜里还是那么灿然晶亮。她想了想,笑问:“我问你一个问题,阿煜。你说,积雪融化以后会变成什么?”
“变成水。”这也要问,真是个怪女人。
闻言,她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脸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没来由地让他心间一暖。
“傻瓜,雪融化以后,当然是变成春天啊!”
他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座座洁白的毡子围出的小路上,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黑发于夜风中飞扬,胸臆之间霎时被什么填满,温暖得像是在亲人的怀抱里,这种温暖在这样寒冷的黑夜里愈发显得弥足珍贵,就像小时候在迁徙途中看到的路边的黄色小花,那么小那么瘦弱,却在辽阔的碧野上盛放出生命的喜悦。
“小雪,要是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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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给大家留言,今天实在太晚,明天上来写咔咔
想问说作者有话说为什么飘到下面去了……
这个穿越只是个小插曲,下章就结束了,而且这个小毛孩是之前已经出现过了的~
碧云天下
碧云天下
“小雪她不是坏人。”胡服少年下意识避开坐在主帐中正位男人的目光,淡淡地解释。
每五日在主帐里都举办晨会,族里有资历的大人们都聚集在这里讨论事务。坐在上方主位的是阿煜的父亲巴尔思,孔武有力的体格,国字脸上一对虎目炯炯有神。他作为族长,要保护族人安居乐业,族内各种动态都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了三天前赫图瓦族少主捡回来一个昏迷外族女人的事情,所以散会后便把他叫到帐内询问。
他听到自己的儿子这么说,眯了眯眼,道:“阿煜,你对于好人坏人的划分还不清楚。”
“她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什么都不懂,不会有什么威胁的。”他辩解道,想起昨天两人兴致勃勃地跑马,她几乎是用崇拜的目光看他,殊不知草原上的孩子大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骑术肯定在行;然后又好奇地拉着他去给羊挤奶,两眼放光的说“营养价值和蛋白质都比牛奶高”之类听不懂的怪话;吃完饭她学他说话,发音活像是醉汉在说梦话……她确实是个怪女人,但也很有趣。
思及此,他不自觉地笑了,嘴边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窝。
巴尔思摇了摇头,“我今天早上找她谈了一会儿,看起来虽不可疑,可她连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也没有要寻的人。好端端的一个外族女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长子阿煜虽然是个倔强不服输的孩子,但却意外地善良,作为一族的少主,却不知是不是全然的好处。
阿煜转过头来,读懂父亲眉间的防备,突然问道:“重点是她是外族人吧?外族二字就那么可怕,值得一而再、再而三成为被攻击的焦点?”
“阿煜,你是我族的少主,你要明白……”
“明白,我都明白!”他的眼睛黯了,嘴角浮出一道讥讽的弧度,“外族女人在这里永远是一个异类,是所有灾难的根源,因此不得善终对不对?我早该明白的,十年前就应该明白。母亲再好也不过是外族人,没有资格被接纳、被尊重,直到死都孤零零的,所以生下来不纯血统的孩子能当上少主,理应每日感恩戴德、兢兢业业了。”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温柔的、慈爱的笑脸,十年的光景已让脑海中的音容模糊起来。如今,她的人生在这遥远的北地只消寥寥两笔便可望尽,可是,有谁真正心疼她思念她,又有谁愿意听呢?
中年男子轻轻一叹,像是怕惊扰了沉眠的往事,眼神也随之暗淡。他抚额低语:“我知道,你还在恨我,或者说从没原谅过我,我不敢请求你的宽恕……只是惟有这件事,关系到大家的生活,你要想清楚。”
少年骄傲的唇微微颤了颤,似要牵动几缕笑意,眼底却是孤独。
“那么,我要说的,也已经说完了。”说罢扬起帘子,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他的父亲在他离开后依然注视着门帘,又仿佛目光已穿过门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向精悍强势,现下看起来却有些疲乏,忽觉头部卷起一阵剧烈的疼痛,头痛欲裂,忙拿起一碗已凉的汤药喝了下去,长吁一声倒靠在椅背上。
“阿煜越来越像你了,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也有两个小窝。”他喃喃自语,从内衫里掏出一块圆形白玉捧在手心怔怔瞧着。“我没好好照顾这孩子,让你伤心了吧?那天我没来得及赶回来见你一面,害你一个人等我等了十年……你且再等等,孩子再大些,我便来找你,再不理其他烦心事了,只专心陪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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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衣少女和两个半大的孩子坐在草地上,那少女肤色白皙,双瞳黑亮晶灿,琼鼻樱唇,即使身穿胡服马靴,头梳小辫子,也能看出来大概是中原来的汉族女子。从主帐里走出来的阿煜远远地就瞧见了夜融雪,敛了不快之情,朝她走了过去。
两个孩子一人抱着一只小羊羔,一黑一白,争着往她身边挤。
“我的小羊好,又乖,白白的,云朵一样好看!”
“你的不好,看我的小羊,毛都跟阿爹带回来的紫貂一样又黑又亮,可聪明了!”
阿煜走过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样的对话,夜融雪自然听不懂,他觉得好笑便问:“你们在闹什么?”
“阿煜!”她露出大大的笑容,在阳光下恍有柔和的金色光晕。“来来,你快帮我翻译一下,两个小家伙都在说什么?像吵起来似的。”
“小孩子胡闹,争着说自己的小羊好,都要和你一起玩。”他挑眉,“看不出来你人缘错。”两个孩子一抬头,兴奋地大喊:“哥哥!”原来阿煜和父亲二娘虽然生疏,但对弟弟妹妹还是很照顾,他年轻英俊,智勇过人,素来疼爱两个小不点,所以便被他们当作偶像般崇拜,亲热得不得了。
“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弟弟白仓和妹妹宝音。”她笑着摸摸他们的脑袋,孩子们年纪小,见她美丽亲切,也就不怕生地拽着小羊粘上去。白仓看她冲自己嫣然一笑,竟睁大眼红了两颊,阿煜一个指头“嘭”弹在他脑门上,他往后一仰咯咯笑起来;宝音坐在她怀里,舒舒服服地让她给编辫子,小手里正一刻不停地编花环。
唉,这两个小不点儿,真是服了他们了。阿煜翻翻白眼,也坐到他们身边。
她瞥了他一眼,呵呵一笑,“阿煜穿青衫很好看哦,有点贵族公子风流少侠的味道。”
“到底是贵族公子还是风流少侠?”
“嗯……二者兼有吧。其实你年纪轻轻,你长得好看,应该多笑才是,别老拉着脸,弄得好像是刑堂堂主似的。”暖金色的阳光下,他眼里的那抹不显眼的深蓝反而让人觉得很清澈,也很温柔。
他皱皱鼻子,“什么是刑堂堂主?”
“就是说书故事里常说的,江湖帮派里负责处罚罪人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很阴沉很凶。”
他重重地皱眉哼了一声,眼角飘起捉弄笑意,故作凶狠道:“好啊你,居然这么编排我,看本少主怎么收拾你!!”白仓和宝音也学舌道:“收拾你!”说完便自顾自哈哈笑倒在草地上,四人闹成一团,宝音拽了拽她的袖子,努力尝试用汉语发音:“姐姐,哥哥—是不是—你—喜、喜欢?”顿了顿,又使劲更为清晰地重复了一次:“哥哥喜欢——姐姐?”
这下子,阿煜和夜融雪都愣住了,互相看对方都是一脸傻傻的表情,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白仓眨眨眼,见他们发愣不说话,也不大明白,胖乎乎的小手拽着小羊羔的腿拖过来,小羊羔吓得乱扑腾,倒有打破僵局的意思。
她连忙对白仓一字一顿摇摇头说:“别拉它——害怕,它——疼。”孩童表达喜欢一个玩具、一个小动物的时候往往不注意力道,玩得高兴了并不知道小动物也会疼。白仓抿抿嘴垂下眼,点点头,马上松开手藏到背后去。宝音也似懂非懂地望向哥哥,学着他放开白色的羊宝宝。夜融雪把小羊轻拢到身前,手温和地抚摸,小羊一边靠过去一边咩咩叫,软嫩的声音就像人类的孩子在叫妈妈,孩子们也看着她的动作,明白了她的意思。
“哥哥——喜欢——宝音,白仓。”她为宝音方才的问题作了一个解释,两个小脑袋自信地点头如捣蒜。阿煜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想要说话,可她始终没敢转过头去看阿煜的表情。
突然,远远地跑来两个男人,跑到阿煜跟前停下行礼,然后叽里呱啦地和他交谈起来,说完就匆忙离开了。
“怎么了?”阿煜的脸色凝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先蹲下来和弟弟妹妹说话,两个小家伙点头招招手便往回走。待他们走了,他在低吁一口气,神色复杂,眉宇间难辨情绪,道:“你先回去吧,这两日别骑马走远了。”
“你要去哪里?”
“赫图瓦下的一个小部族布扎乌鲁开始蠢蠢欲动,有意要叛变,后日父亲率各族众兵马前去平定,我自然也要去助一臂之力。”赫图瓦向来掌管小族,关外已有二十余年未生事端,此时怎会闹叛变?只怕事情不如想象的简单。
“小族开闹?他们哪来的兵力,会不会有人在暗地里帮忙?”虽说是“平定”,其实就是战争了。从古至今,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有战争就有鲜血和死亡,马革裹尸才是最大的悲剧。想至此,她的脸不禁有些苍白,忧心忡忡地看了他镇定坦然的面容。
说不清为什么,阿煜让她在这个错位的时空中感到莫名的亲切,她竟然害怕——
“你别担心,我会尽快……平安回来的。”声音越压越低,蜜色的肌肤上浮现一抹可疑的极淡红晕。
回过神来,手里被他塞进一样东西,原来是一条红色的抹额,手工精细,应该是江南手工,金银交织的云海如意花纹中心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圆润珠子,倒是很眼熟,在哪里见过呢?
“梳了辫子,穿了族服,也要衬着这个抹额才行。”
“为什么?”全身红到底是他们的族规?
“你、你不要问了,我走了。”他粗声粗气地撇下一句话,就赶得什么似的疾步离开。
可她还是听得一字不差——
“你今天这样穿很好看,戴上这个就更好看了,像红衣的小仙女。”
呵呵,别扭的小孩,说句赞美的话居然能把耳朵憋红了。她得意地笑了。
低头仔细一看……等等,这颗珠子不就是她魂魄离体、错坠时空的帮手——魂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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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呃……超级困,眼睛都睁不开了-_-
本来预计这章结束穿越之旅,不过为了多加点温馨小画面,顺便给大家理一理,所以下章结束好了。亲们多多支持,表bs苏三……
君生我未生
君生我未生
绣花女红对古代女子而言几乎天天不可缺,可夜融雪却拿小小的绣花针没有办法。记得十二岁的新年之前,她偷偷模仿香墨的样子绣荷包,布面上好不容易绣出一只可爱的凯蒂猫,可侍女们传阅鉴赏后还语重心长地劝解她说:新年绣吉祥字画最好,绣乍毛妖怪意头不好。
好不容易借回针线,夜融雪捧着那长长的绿绸帕子坐在灯前。从昨日上午知道他要随父出征起,就再没有见过他了,估计正忙着备妥行军的各种准备呢。她边想边从线团里抽出一根红色绒线,放到唇边轻抿,两指捻着慢慢地穿过针孔,呵呵,绿色配红色,大俗即大雅嘛。
她没得到帕子的主人同意就在帕角上开始绣字,“煜,拆开就是——”如今无意间得到魂珠,她自然要马上回去,因为她并不知道一个脱离肉体的灵魂飘泊在另一个时空究竟能够存在多久。唉,在这上绣个字,全当留予他做个念想吧。
直到油灯里的油都要燃尽了,她才仔细看自己的完成品,皱皱眉,有拆了一点线,总算满意了。原本“煜”一字,拆成“火”字旁和“昱”字沿双面绣上,可怜她的烂手艺,绣出来怎么看怎么像“X昱”,那怎么行!叉的意思可不好,此去凶险,她担心会招致什么不祥,虽说是胡思乱想,最后还是拆了线,仅仅留下红彤彤的“昱”字。
把东西都收拾好,她便怀揣着帕子,凭记忆走到一个毡房,想要把针线还给别人。
“咦,怎么黑着灯,人呢?”她走进来,就着月光迷眼瞧,每个毡房看起来都差不多,该不会是走错地方了?
黑暗中走进两步,耳边就传来哗哗的水声,她心里毛毛的,不会是遇见鬼了吧?!转念一想,怕什么?!她现在就是看得见的魂魄,和鬼也差不多了。
“谁?!”前方水声响起处突然有人叱问。
小毛孩黑灯瞎火地洗什么澡,吓死人了。“阿煜,是我,我来还东西,结果走、走错了,我现在就出去……”
“那你先帮我拿衣服吧,在椅子上放着。”大老爷闲闲下命令,谁敢不从。
“可是你在洗澡。”
“洗完了正要出来,你希望看我不穿衣服的样子?我是无所谓。”
“你别出来!我马上拿!”
眼睛在黑暗里适应了就能视物,她看见屏风后隐约有人影在晃动,便快步走过去。屏风右外侧有椅子,上面放着衣物,她一把抓过,紧闭上眼递出去,“喏,你的衣服。”
只听一声冷哼,“这么递东西,我能拿到就怪了。”
她放胆睁眼一看,可不是么,浴桶在左边,她举着衣服杵在右边。她转身,可这一看就不得了……纵然和紫陌在一起的时候,也没看过活生生的美男出浴图!今儿算不算大饱眼福了呢。阿煜前倾趴在浴桶边上,湿漉漉的及肩长发勾引视线,剑眉下的一双深邃鹰眸在夜里格外耀眼,水光在肌肤上流连闪耀,结实的长臂随意伸展,热水蒸腾出薰然雾气。他见她傻眼了,勾唇坏坏一笑,自有几分狂放不羁的邪气。
“你这么直勾勾地看我,我可是会害羞的哦。”
脸蓦地发热,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衣服扔过去,在他的低笑声中怒喊:“穿你的衣服,哪儿那么多话!冻着了看你明天挂着两行鼻涕打仗去。”
他身手敏捷地接过,只听哗啦啦水声响,人却已穿好白色里衣、长裤出了浴桶了,优雅闲适地仿佛是夜游的小公子,除了还在滴水的头发泄了密。
“你过来。”她拽着他的袖子让他坐在床上,手里多了一块大毛巾,“头发不擦干,会惹风寒的。”说罢,便跪坐在他身后给他擦起头发来,任他的脑袋被晃得翻天覆地,身下的臂膀还不够强壮,他,再怎么坚强能干,确实还是个孩子。
“来,照镜子,看擦干头发了发型是不是很帅?”她举起案上的铜镜炫耀现代很火热的“贝克汉姆”头。
“什么是帅哥?你总有那么多怪话……”他紧盯着镜面,嗓音消失在喉咙里。为什么?为什么镜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脸,小雪明明就在背后——
他震惊地望向她,入目的只有她的苦笑,“没关系的!魂魄么,自然照不出来,我都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也省了照镜子的时间了。”她故作轻松把毛巾一抛。
现实让他莫名不安起来,即使他早就知道。那天她突然出现,总有一天也会消失么?
“我父亲他……昨天找你聊过了?”他的声音闷闷的,似有不快。
她点头,道:“嗯,他问了我一些事情。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很负责很认真的人。”巴尔思用熟练流畅的汉语和她交谈,问了她的来历,并提出希望她能够离开赫图瓦、返回京城的想法。她不怪他,毕竟一个族长谨慎行事才能保护部族安定强大,那是他的职责。
“他?他和那些人都是一样的,我早已失望过百次千次。”他自嘲,每当谈到那个男人,他总是不能平复心底的汹涌波涛,隐隐作痛。
夜融雪坐到他身边,正色望向他道:“不,阿煜,你听我说。”她为他难过,他的内心始终有个迷茫的孩子一边抗拒仇视,一边等待父亲的关爱,她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前能帮他解开心结,哪怕是尽一点绵力。“也许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他却是一个称职的族长。他爱自己的家园,爱自己的族民,他守护着每个家庭的欢乐,你能理解吗?”
他的眼神脆弱如哀伤的幼兽,低声问道:“他保护了别人的家庭,那我的家呢?我的母亲呢?他连自己的家庭都捍卫不了,还义正言辞说什么捍卫全族!我这个少主,以后也要为了那些伤害我母亲的人奉献一切,毁了自己的家么?!”
他已经忘记母亲临终前在病榻上喃喃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她的泪水滴在自己的手上,那么烫,一直灼热到心尖上。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不清楚你父母之间的事,难辨对错。现在你长大了,一切都熬过来了,所以听我的话……要快乐起来好吗?把那些都放开,别让它成为你的包袱,你有能力去爱一个人、保护一个人、创造一个家庭,你母亲肯定希望看到这样的你。”她轻轻拉过低着脑袋的他靠在自己怀里,慢慢地拍抚他的后背。
“阿煜,旁观者清,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父亲的眼里有对你的关心和爱,父子天性是毋庸置疑,他为你而自豪,只是你每次都气得小刺猬似的,没有注意罢了。他的身体一天天差了,你且多体谅他,以免日后后悔,那种痛会比现在痛十倍百倍。”
昨天巴尔思身上有一股药香,那是长期服药的人独有的从体内散发的药味,而且他看起来神情疲惫,额间似有一股黑气,她便晓得他已身染恶疾。那时她问:“您的身体还好吗?”他的回答是“不碍事,我的身体我清楚。”这么说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颓败了。
阿煜的身子僵了僵,手使劲揽住她的腰,一句话也没有答复。她感到脖颈处的潮湿感,他仿佛在轻轻颤抖,可怜的柔软的孩子,快快长大呵。
好一会儿他才起来,别过头道:“其实,十四年来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些的人。”
“是是是,小的多嘴了。”刚才还趴在肩上哭,这会儿怎么就不愿意别人看他了?
“不是!”他猛地回过身,眼角仍有残泪,“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谢谢你。”
她摇摇头,报以温柔一笑,“晚安,睡个好觉。明天早上我再来看你?”
阿煜点点头,也朝她坦率一笑,“也许明天不会是晴天,但是终点应该会是蓝天吧。明天……我等你。”
直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夜融雪还记得,那天夜里阿煜的笑容,月光淡淡笼罩,他眉宇间的刹那风采,耳上金环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所有的画面凝结成云雾中回忆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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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