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次日早晨,夜融雪起了身,在床上昏睡了两日倒觉得身体绵软无力,到屋外走走活动筋骨总能舒坦些。才披上衣裳绕出内室,就看见门边守着两个侍女。那两人见她走出来皆
是双眼一亮,却又皱起眉,迎上来行了礼便拉她手道:“姑娘这样出去怎么行?早点已经备好了,梳妆好了再送姑娘去可好?”
被其中一个绿衣侍女伸手拉住,夜融雪先是怔了怔,虽然觉得奇怪但也点点头随她进了内室,留下的另外一个侍女则进屋开始收拾被铺,打扫房间。
坐到梳妆台前,她注视着铜镜里的脸苍白的,荏弱的,却依然美丽。清瘦了的身子披着缎面的白衣,沁出一种病态的美。弯弯的眉间,依稀有些抹不去的印记。
忽然,听那侍女压低声音道:“小姐,是我啊!”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我是六儿啊!”当初她走访各地,到了京城就看见大街小巷都是小姐的通缉令,为了得些线索就混进了
王府当丫环。
六儿?好熟悉的名字。“我认识你?”
原本兴奋不已的六儿此刻愣住了,手里的象牙梳子“啪唧”掉到地上,引来另一名侍女的抬头张望。六儿装作若无其事的蹲下捡梳子,满脑子混乱得嗡嗡响,数月不见小姐已经不
记得她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有可能已经忘了宫主了?真没想到,红毒有这么可怕的作用。
擦擦额上的薄汗,六儿看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询问:“那小姐还记得宫主么?”
“宫主…”夜融雪蹙眉,隐隐觉得心窝泛起一股酸涩的悲伤,好像一个曾经属于她的故事要火热地迸跳出来似的。
是谁为她画眉,谁为她醉。
她忍着头疼努力地回忆,六儿不忍,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拿起手帕替她擦去汗水,又从铜盆里洗了绢帕帮她擦脸,“姑娘别再想了,说说罢了。”转身端盆就要走,却被一只手
轻轻拽住,回头一看,是少女温和而伤感的微笑,粉唇轻语道:“不碍事,六儿留下替我梳妆吧,也多说些以前的事。”静静地垂下眼,“你多说些可能我就记起来了,过去…过
去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六儿点点头,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她恢复记忆。即便宫主不派她完成这项任务,她也希望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
过了好半晌,院内的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迈步进来,弯眉大眼正笑得欢,不是小王爷承宁还能是谁呢?
“小雪,我们去外厅用早点吧”才走过廊角就听见他大喊大叫,可一进了屋却突然噤了声。
朝着他走过来的夜融雪,香荷色的窄袖凤襟丝衣,外罩ru白色兔毛小背心,腰束墨绿绦带,石榴百褶裙下莲足款款;长发绾成娇美的罗娥髻,簪着一根玫瑰玉打的莲花簪子,耳饰
珍珠坠,白嫩的瓜子脸上秋水盈盈,笑意浅浅,人面桃花,好一个秀雅的美貌女子!
承宁眼睛都看直了,还不觉面上绯红,只觉得眼前女子真真是从画里走出来的,风姿绰约,袅袅脱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那个…我是想说,嗯,早点备好了。”边说边斜眼
偷偷瞄她,没想被她逮个正着不说,还伸手使劲地在他脸蛋上捏了一把。
嗯,软滑白皙,弹性十足。
“呜…好痛…”小兽般的低低哀鸣,眨巴着泛起泪水的大眼睛,承宁捂着脸慌忙退开。被掐的雪白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红晕,“你总是、总是欺负本王!这、这是蔑视皇家威
严,理应重罚不贷!”玉珠子落银盘般的声音流泻,他不想示弱似的挺挺胸,瞪瞪眼。少年王爷的尊贵气派是足了,硬装着动怒的模样,可就是话说不顺溜,本来应该极具威严的
一番话显得软绵绵的带着股撒娇的意味。
眼波柔转,伊人轻笑,音调似媚似笑地上扬,“哦那么,王爷要怎么惩罚小女子呢?”
没料到这种答案,他撑起的架势还僵在那儿大眼睛瞪得溜圆,到见她这般打趣调笑的模样,一时间没了主意。以为她没看见,便偷偷往树丛后面瞄去,轻轻一张一合的噘起的粉唇
微抖着做口型:怎么惩罚?
打出门来就见着他同手同脚地走过来,总也安不下神来乱瞄,她自然知道有不妥,眼尖一看就瞧见廊边的矮树丛老在乱晃…
“王爷可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哦。”坏心地戏弄骄傲的纯真少年也不失为游戏一件。
他忙转过头来,故作思考状庄严道:“本王、本王就罚你…罚你陪什么?哦陪本王逛逛王府好了!”真是的,王总管对个口型也对得不清不楚的。
她眉眼弯弯的忍住笑,十七岁的孩子竟是如此率真无伪的心性,连撒谎也不会。在他充满期待却又硬生生假装无所谓的目光注视下,她点了点头,“谢王爷开恩。”
点点头,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制止住想要笑着乱蹦的冲动才上前道:“那、那走吧。”呵呵,真别说,王总管的计谋确实有点儿用。
“不急。”晶灿灿的眼睛里映着他疑惑的脸,“王总管必是也蹲得乏了,王爷怎不让他起来再走?”绿葱葱的树丛里像是有人摔倒似的哗啦啦乱响,一道微胖的身影跌在草坪上,
没事儿人一般傻笑几下,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承宁本来红润的脸颊刷的愣住了,似是窘了,大声斥道:“你不去忙在这里做什么?快走!”王总管巴不得赶快飞走,答应着捂着嘴一溜烟跑了,本就安静的外廊园子里现在独独
只剩下承宁和夜融雪了。
翠枝上的一双画眉间或唱出几声清脆的乐声,便再没别的动静。
他的面容忽又有些惨白,金丝袖下的细嫩双手显得越发细瘦。神情不自然地凝结在脸上,那种孩子被拆穿谎言的尴尬羞愧,混合着如履薄冰的希冀和不容置疑的高傲,使得她不紧
感到几分心疼:十七岁的孩子,只因生于皇家便注定了一生的命运奢华尊贵、众人膜拜的孤寂生活背后不知被掺进了几分祸心。他不习惯人与人之间温情的相处,不明白人与
人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和戏言,更不清楚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的不过是一颗稚嫩的,火热的心。
明知道于礼不合,她还是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攥了攥,对他露出安抚的温润的笑容。
他感到手尖蔓延起一阵暖意,嘴张张合合数次才道:“本王不是、不是有意骗你的,只是方才王总管说要给我出主意,你别、别生气”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心里却莫名不安。
以前还是皇子住在宫里的时候,和九公主、十公主两个姐姐和十三皇弟常玩在一起。
有一次约在御花园东边的亭子里见,他睡晚了去迟了,他们三个早拉着脸在那儿等了。他害怕没有人同他玩,便悻悻扯谎说是上父皇的书房里去了。他们听了以后鄙夷的脸孔拉起
讥讽的笑,“撒谎的人最不要脸了,还要炫耀父皇有多疼你,呸!反正也是你求着我们同你玩的,以后再也别来了,看着就烦。”三个孩子年纪不大,可是平日里失宠的母亲说的
恶毒话都听进了耳里,一致讨厌起得势的华芷宫淑妃和她的两个皇子身上来。而承宁没有玩伴,希望有他们三个玩在一起,也总是送些珍玩才得以维系关系,这下子算是直接撕破
脸了。
他多想不当什么十二皇子,高高兴兴地和兄弟姐妹在一块儿戏耍打闹该有多好?可母亲总说他太傻。自此以后,他的生活说不上快乐或不快乐,宫闱争斗,真心假意,乖乖地遵循
父皇和母亲的旨意,日复一日。
童年被孤立的阴影,渴望被接纳被爱的心情,从没消失过,唯有越演越烈。
而今,九公主十公主被嫁到边远部族,十三皇弟在出发往封地途中病殁,皇兄登基继承大统,母亲当上了皇太后,他受封辽阳王…
母亲说的没错,今日之域中,乃是吾家之天下。
然而,他还是那个他。
察觉到他失神了,她又晃了晃他的手,轻唤他王爷却无反应。他慢慢转过脸来,两行清泪扑漱漱滑下,打湿了双颊。
那样寂寞的表情,就像曾经的席容。低叹一声,她踮起脚让他靠近自己的怀里,手伸到他背后一下一下地拍着,嘴里哼起不知名的童谣。他的身体原来如此单薄细瘦,她皱眉,难
道皇家的伙食不好么?
鼻间漾起淡淡香气,他回过身来挣扎着推开她,泪湿的小脸憋个通红。本想说她女儿家不知检点,怎么能乱抱男人等等,可一触到她关怀的眼神便没了话。
“你、你抱谁呢?!”气息不稳,还偷偷吸吸鼻子。
她不在意的眨眨眼,“谁哭鼻子我抱谁呗。”这小鬼不会又要变脸了吧?
果不其然,他咬着唇擦擦半干的眼泪,抬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前一刻还柔顺的红眼小兔子突然变成了不耐的小狮子,重重地哼道:“本王没哭鼻子!”
“行,您怎么说怎么好,没哭就没哭。”唇角浮起的笑意如涟漪般渐渐扩大,爱哭又倔强的小孩,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看她了然似的笑了,他又觉得脸发烫,忙粗声粗气道:“你抱了本王,本王也要抱回来!”不然不是亏了?!话音刚落就伸手抱住她,动作却是极端的笨拙,极端的轻柔。
庭院深深,杨柳郁郁。
不愁心太痴,唯恐意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