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雪下三君

在小镇稍微休憩了两天,又添置了些必需品,梅尚之同夜融雪两人便在午后时分抵达了曲阳城。曲阳至济南府一线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曲阳城虽不及襄州广大,确是陆路上转运货物的必经之地,因此倒也民生安泰。

夜融雪头戴青笼纱小笠,衣着朴素,骑马而行的路上也没有遇上岳玄宗和朱家庄的追兵,算是暂时安稳下来了。

“梅,我们进去歇歇吧。”指指前方临街的茶楼,夜融雪问道。

梅尚之点点头,绑好了马匹,两人进了一间叫“来福”的茶楼。

店小二从堂里跑出来,眼睛噌的亮了,大献殷勤地忙着招呼。茶楼里冷冷清清桌椅稀疏摆着,连掌柜的都半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看来是没什么客人光顾,生意惨淡。夜融雪坐下,点了几样糕点便让小二下去了,独留她和梅尚之在东北角的座上。

梅尚之静静注视着面纱后的脸,而后笑道:“有什么就说吧,看你莫不是憋了一路了。”目光里融着不容错辨的宠溺笑意。

看不清夜融雪面纱后的表情,她的声音平静无波:“那时你和二哥去哪里了?”

像是早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梅尚之不急不躁,道:“我知道你是不相信二少爷和我‘有事回十夜门’的这套说辞,我们确实没回去,因为门主没有下令。”即便是十夜门出了状况,凭门内的夜骥影一人便以足够应付。顿了顿,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琥珀色的澄澈,语气淡然的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轻松简单:“也没什么。因为岳玄宗和不知名势力的联合,二少爷和我只能尽快去除掉一些对我们不利的人。越快越好,所以只让香墨和你说了。”

他突然抬眼,眼中却是自责痛苦。

“那天我该早些到的,否则你也不会被袁鸿雁…”他依旧面带微笑,手掌却捏得死紧泄露了心底的情绪。

细嫩纤手轻轻抚上梅尚之捏紧缠抖的拳头,夜融雪摇摇头。

“梅,我真的没事。真的。”这样心系着她挂念着她的梅,让她很心疼。“其实你也受伤了,而且没有好好疗伤对么?”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梅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体贴,但她知道他在隐瞒自己的伤势。感觉到梅的手一僵,夜融雪更握紧了,抿抿唇叹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希望你能保重自己,好么?”

软软的调子,竟有些恳求的意味。梅尚之浑身一绷,低声苦笑:“保护小姐是我的职责,即便是小姐嫌我…嫌我累赘,我也会用生命保护小姐的。”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眼前少了面纱遮盖的芙蓉面,盈盈乌瞳含笑埋怨道:“胡说。”笑了笑,她轻声慢语:“保重自己,就当是为了我吧。”

他点点头,温暖的大掌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像是承诺。

“好。”

夜融雪笑开了,正欲再问些什么,店小二却像掐准了点儿似的跑上来吆喝着,呈上几碟茶点。没想到打看到夜融雪的脸蛋,忽地就圆睁着眼呆愣住了。

夜融雪马上拉下面纱,笑道:“小哥就是鼓着眼睛张着嘴巴招呼客人的?有心喝茶的也得因为这个被吓跑了不是?”

店小二脸一红,挠挠脑袋,面容愁苦:“姑娘这话倒是真的。二位不知道,我们的点心都是按秘方做的,可客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茶楼破是破了点儿,全家老小都指望着靠这吃饭呢。以前倒是削了价钱卖羊肉锅店,也不行…”又说价钱是多少多少,亏了不少。

夜融雪尝了桌上的几样点心,酥滑可口,各有各的特色,确实不错。她呵呵笑:“好好的茶楼卖羊肉,还那么亏着卖,怕就是东来顺也受不了!”哎呀,怎么把“东来顺”也说出来了,心中暗笑。

店小二没听懂,问道:“姑娘的意思是,茶楼该改名叫东来顺?”嗯,听着是好。

她忍住笑意,装模作样地晃晃脑袋:“就是这个意思。来福这个名字,一听还以为是那皇宫里的公公或是娘娘养的哈巴狗呢!”看见梅尚之眼里的笑意,像是在笑话她胡闹。

清清嗓子,见原本瞌睡着的胖掌柜聚精会神的看着这边,夜融雪道:“点心确实不错,就是名字俗了。人有时还就奔那个嘘头。把煎堆就叫煎堆,枣泥糕就叫枣泥糕,那所谓祖传下来的手艺同街头小摊子上叫卖的,在别人眼里也就没什么不同了。”她又指向前边的空处和摆放的桌椅:“茶楼里没个格局,不成;堂子里空着地儿搁杂物,也不成。空着的应该请师傅搭个好戏台,桌椅再顺着改改,那就热闹起来了。再把老字号的招牌响亮着打出来,还愁没人来么?”

胖掌柜想了想,高兴地一拍桌子:“就这么办!姑娘您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小二和掌柜马上就一口一个恩人的叫开了,又是好茶又是好菜的招呼着。夜融雪笑笑,对梅尚之耸耸肩。

后来曲阳城里便少了个来福茶楼,多了个东来顺。大家说,那儿卖的点心都是按秘方炮制,好吃的不得了。最出名的就是叫美人笑的小点心,据说还有典故;喝茶吃点心,还能边聊边看戏。此后东来顺便一日日地红火起来,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天色晚了,两人便在曲阳城南的一间客栈里投了宿。

夜幕降临,气温比白天更低了。阵阵寒意窜进屋里,梅尚之点了炉,转过身来却见夜融雪坐在床沿儿直盯着他,不解问道:“怎么了?点了炉火一会儿就不冷了。”

她一笑,依偎在他臂间。“你真好。”

梅尚之一愣,伸手揽着她的纤腰,笑得极柔和,眼神一暗:“傻瓜。”

夜融雪仰头看他的俊脸,皱皱鼻子嗔道:“又说我傻瓜…”他疼爱地揉揉她的脑袋,而后神色一变,笑意顿减,冷然道:“请进。”

温馨的时光好像总是特别短暂。

吱呀一声,两个人推门走进屋里。是一个褐色长衫的高瘦男子和一个佩剑的美艳女子。

男子在离夜融雪十步之遥的地方垂首抱拳行礼,道:“竹青岚见过小姐。”原来是竹之君。他给她的感觉,像是夏日碧绿竹林里吹过的幽然和风。

兰妃卿本是目光灼灼地望向梅尚之,而他不予理会,便看向夜融雪,她冷着脸不情不愿行礼,低声道:“兰妃卿…见过小姐。”说罢,马上抬眼看着夜融雪的脸,却是看愣了。

那少女松挽着青丝,香肌雪腮,柳叶似的黛眉,秋水似的双瞳,琼鼻下菱唇娇艳欲滴,纯真清灵,柔美妩媚,气韵天成。若青莲,若牡丹,若红梅,若茉莉…一时间竟辨不清了。

此时桌上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夜融雪的脸别有双重意味。

“呵呵,二位免礼。”兰妃卿看她半靠着梅尚之,后又望着自己温婉笑问:“兰姑娘便是那位‘雨夜落寞窗下人’吧?幸会。”

当下,兰妃卿惊得脸色刷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会知道?

夜融雪也只点了这一句,免得有些人把她当猴耍了。而她素闻竹青岚心思缜密,武功亦和二哥在伯仲之间。他虽相貌平平,但行为言语处处显其睿智,更让夜融雪心底暗暗佩服。

请二人在八仙桌前坐下,夜融雪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给兰妃卿,一杯给竹青岚,笑道:“兰姑娘,青岚,今虽初次相见,却甚为投缘,融雪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一尊称一直呼,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竹青岚听她直呼他的名字,本觉不妥,但见她爽朗直率地敬茶,洒脱而不拘束,身上更无势力之气,心中也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小姐产生几分好感。遂微笑举杯:“那青岚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而后一饮而尽。

后来从交谈得知,香墨定期与十夜门内通信汇报情况,但自夜紫陌失踪后与十夜门的联系便也中断了,至今找不出原因,怀疑是信鸽一放出便被朱家庄的人截杀。夜昱刑为了不打草惊蛇,派竹青岚赶来并沿途保护,也好出谋划策。

“那现在找到二哥了么?”夜融雪忧心忡忡。难道出事了?

梅尚之虽不忍见她难过,但还是说了实话:“音讯全无。只知道二少爷和我分开后,他曾与冰河宫的人交过手。”

冰河宫?二哥的母亲不就是冰河宫宫主的异母妹妹?那么也算是有亲缘了…喟叹一声,夜融雪启口道:“梅,青岚,再多派些探子去寻吧,查查冰河宫的底再说。无论结果如何,我…我都不想放弃。”她一定要学着变得坚强…

竹青岚颔首,朗朗的嗓音像是在安慰:“青岚明白,小姐放心。”语气一转,又语:“我认为,小姐目前应该先担心自己。据我所知,襄州城、辽元城内数月来频频发生少女失踪案,大概有数十起,有几个找回来了。都是些豆蔻年华的少女,官府对此事亦无能为力。可能和岳玄宗有关,也和小姐有关。”

兰妃卿心高气傲,坐在一旁早已想发表看法,马上接话道:“区区一个岳玄宗,还能吃了我们不成?岳柔底下的也就是些虾兵蟹将,能成什么大事?就算是有少女失踪了,那和我们的关系也不大…小姐若是怕了可先回十夜门去。”末了,她挑衅道,美艳的脸上得意洋洋。

没等夜融雪说话,梅尚之就厉声责备道:“妃卿!你怎么这样和小姐说话?快道歉!”

兰妃卿神色受伤,满眼的不可置信,两腮也因恼怒而涨红了。“我…”

“好了,妃卿说话直,没什么的。”夜融雪面带微笑,不在意地扬扬手。谁料当事人完全不吃她这套,当场怒气冲冲反驳道:“谁让你叫我妃卿的,倒像是沾亲带故似的!”兰妃卿见自己心仪之人不袒护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连尊卑都忘了。

一句话砸下来,连方才巧笑着的夜融雪都微微愣了,桌前的气氛顿时僵住了。

梅尚之俊眉皱起,语若寒霜:“看来我的话你已经听不进去了,兰之君和我们的确是既没沾亲也没带故。”以前很乖巧的好孩子,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说话尖酸刻薄,不可一世,真的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妃卿?

兰妃卿委屈得张口欲言,几次下来竟什么也没说出来。竹青岚喝了一口茶,云淡风清。

“小姐,你的脖颈上有伤痕么?”

她以奇怪的眼神盯着气定神闲的竹青岚,手不自觉地摸着脖子,迟疑了一会儿轻声说:“有。像是被吸血的痕迹。”眼前又浮现岳柔手持七湖的阴森冷笑…

竹青岚一听,似乎隐隐有所不安,低声道:“那些寻回来的少女,脖子上都有被吸血后的伤痕!”

咣当一声,白瓷茶杯应声滑落在地,跌个粉碎。

窗外,传来阵阵不祥的乌鸦叫声。

济南府外城

初冬的黑夜如幕,伸手不见五指。济南府灯火通明的官驿馆正门前,停着两辆马车和几匹马。

马车上的门帘一掀开,伸出一只素手,车下的丫头立刻搀扶着车内的女人慢慢踏凳下来。“夫人小心脚下。”两个家丁忙小跑着迎上来,接过车上的几件行李。大红门前台阶上的几位地方官员连同夫人也谄媚的笑着阿谀奉承,攀着客套说些“远道而来、大驾光临”等等。光是这阵仗,便知道那女子身份不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丈夫身份不低。

女子年约二十六、七,头束追月髻,戴金丝八宝含珠凤饰,蓝宝石芙蓉对钗,穿立领橙红牡丹绣袄,宫制百折朱红留仙裙,外罩银灰色兔毛斗篷;手戴一对儿金镯子,耳戴暖玉坠子。她身材不高,身姿纤弱如柳。清秀白皙的瓜子脸上,精细描了眉毛,凤眼有神。虽说算不上是美人,最多是个清秀佳人,可身上的书卷气韵亦为她增色不少,俨然一位风姿绰约的贵族少妇。

边上楼梯,女子边问身边的丫环,话音温和婉约:“红儿,爷到哪儿去了?”

搀着她的丫环红儿回道:“爷正在府尹同人商议呢,爷吩咐了让夫人早些安置,不必等他了。爷还说后天早上启程回京,让夫人准备一下。”

“嗯,知道了。你回头让德良给爷热些清淡的粥店备着,等他回来就伺候他吃了。”她又嘱咐道,他总在外忙公事,一定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

进了宽敞华丽的房间,两个丫环熏香、铺床,另两个服侍女子梳洗完了,正要往外间走,女子又回过身把她们叫住:“若是爷又熬夜看折子批文的,劝他早些休息,别累着。”两人答应着退了出去。

女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里的清秀面容眉带轻愁,顾影自怜。

自己的夫君已是当朝丞相,权倾朝野。他对她是温和的,体贴的,甚至是相敬如宾,可她想每天见丈夫一面竟成了难事。虽是枕边人,却无言,此话倒不假。难道是她苛求的太多了么?想到此她又是一声柔叹。

且看镜中人儿是谁?

那眉眼、那神情,分明就是席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