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长安城朱雀大街没有尽头,目之所及,烟雾弥漫,四周茫茫。伸手不见五指,面对面的两个人只有根据对方的呼吸才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然而,伴随着盲跑,他筋疲力尽,触觉也跟着退落。
凌冽的寒风扑面打来,他的两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身后的莲姨尖叫声震耳欲聋:跑,不要回头,跑。
他强迫自己向前跑,上气不接下气但没有停下脚步。
眼前的风景始终没有变化,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在原地奔跑。当他步子稍有缓慢,身后的尖叫声又会在他的脑海中一次次重现。
他跌倒,磨破了皮,摔伤了膝盖。他顾不上疼痛,站起来,拼命跑。
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男人猛然睁眼,高处不胜寒。他撑着眉头苦笑:处于权利的顶端,却还是逃不出朱雀大街。
幸运的人用童年幸福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去治愈童年,萧君武走不出的是自己画的囚笼。他以地为牢,囚禁终生。兴许他应该再寻找另一束清晨的光,可以驱散心中的黑暗。
他走下床,阵阵凉风将他吹醒,提醒他那支箭没有射到他,这风不似春风温驯,也不似冬风寒冷,感觉正好。
张若虚感觉到旁边人下床,顺手拿了一件屏风上搭的衣服给窗边的男人披上。她从背后抱住男人瘦劲的腰,脸贴着男人宽厚的背,“夫君又做梦魇了吗?”
“嗯。”他打开她的手臂,想去见见那个用乐以晗魂魄重生的人,“你继续睡,本王出去走走。”
“夜寒露重,夫君多穿些衣服。”张若虚熟悉地拿出一件绣金色麒麟的外衣,这是她为他准备的。夫君晚上不容易睡着,睡眠浅,到深夜的时候往往会出去走走。
“嗯。你回去睡吧!”他接过衣服,说完转身离开。
王府院中不算灯火通明夜如白昼,但晚上可以借着路上灯笼里的光可以看清。等到守夜丫环倩兮熄灭灯苗张若虚才关上屋门,这样一走估计又会在书房里看一晚上的兵书。
整个摄政王府最通明的地方当属竹里馆,清澈的月光洒落地面,竹影斑驳像水中藻荇交错,清爽的风中微带酒气。
馆前三个人围着一团火,火架上搭一个铁锅,铁锅里面放着一个S形的隔板,制成鸳鸯锅。旁边盘子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有蔬菜也有刚打的兔肉,刚抓的芦花鸡,刚捕的鱼肉,肥嫩酥润。
“慎之,那只鸡杀死后先放会,等血熔点再弄。南童,兔子就别杀了,还小养着。”清酒百渡边调锅里汤的味,边叮嘱他们。慎之从抓到那只小兔子后就闷闷不乐,只差把字写到脸上。那表情在责备这只无辜的兔子,你干什么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睡觉,不想吃可爱的小兔兔。
刚才两个人拿着弓箭兴致勃勃地去后山打猎,看见野兽睡觉掉头就跑,一脚跌进兔子窝,反应快的都跑了,被慎之抓到的那只是没看清路撞到树桩上晕了。
他们两个洗完菜切完肉就和清酒百渡围成一圈蹲在火旁,打开的酒坛氲染竹里馆,火烤的三个人脸庞发红。
待到汤冒水泡后,他们一人坐一个小板凳,捧着自己的碗吃菜和肉。小兔子和他们混熟后,凑到慎之脚下拱拱他的脚,慎之笑着把菜给它。那笑如沐清风,像萧君政。或许是因为她没有见过萧君武那人笑,他本就长得不错,笑起来应该也不错,感觉会比慎之更好看。
萧君武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先看到他的是清酒百渡,刚喝了酒圆鼓鼓的脸顿时裂出一道口子,口中酒如泉涌。
“鄙人清酒百渡拜见王爷。”她扑通一声,伴随着“咔嚓”,她和慎之、南童倒吸了一大口冷气。
他笑了,笑声悦耳动听,但基调却是淡淡的嘲讽,“行的礼数不小,犯的错也不小。”萧君武说道,他的嗓音中隐隐约约流露出担心和焦虑。
慎之用轻功从他旁边飞过,被男人伸手提住后领,男孩悬在空中扑腾。谁也不知道这父子俩在搞什么,他们之间的眼神互动太微妙了。
“膝盖疼吗?”他胳膊肘支膝盖,以军姿形象蹲下,坏笑着问她,让人气恼。
“鄙人不疼。”她继续低着头,斜眼撇这个男人得意洋洋的一笑。
萧君武突然站起来,笔直地站着,高高地俯视着她,毫不避讳地展现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然后开始向大锅走去。
可能他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这本就是人家的家,随便拿起一个碗继续涮肉吃菜。半多是巧合,拿起的那个碗是清酒百渡用过的。
慎之被萧君武的内力压到地上跪下,强撑地面才没有使自己趴在地面,胖胖的脸上汗珠如雨。如果这个孩子瘦了一斤,百渡会割下萧君武的一块肉做抵。百渡继续跪着,萧君武没有叫她起来,没有支撑她自己也站不起来。
萧君武坐在小板凳上,完全没有王爷的架子,和朝堂上那个冷面摄政王趋似两人。他饭饱酒足,慢悠悠走出门,“拿去吧!”
萧慎之听到这句话,二话不说冲在他走出门的前面,在还可以看到萧君武小人得志的背影的时候,慎之已经拿着一个白色药瓶回来。
“渡姨,这是来自西域的孟姨亲自制的。”他掀开百渡的裙子露出膝盖,皮渗着血丝和浓水。他眼里满含心疼,就像是自己的膝盖受伤,轻轻涂着膏药,缓缓吹气,“这个药膏很管用,涂上去后清爽,没有痛感,并且好的还快,第二天就可以结痂了。”
萧慎之对她连绵不绝地说短句吸引她的注意力。
“下次我们去政叔叔那吃,每次父亲一出现就会坏事。”萧慎之脸气得鼓鼓的。
“现在又多了一条,每次楚王殿下一出现,莫姐姐就会受伤。”南童在一旁补充道,“如果是齐彭王,定然不会像楚王殿下一样吓人。”
“算了,你们把我扶到屋里就睡去吧!下次我们约野外聚餐。”
等两个小孩出去后,她大字躺到床上。
天下很大,她还没遇见自己的人;天下很小,她却总能遇到他。
如今的损失还很小,没有丢失清白、自由、生命,只是一只左耳失聪、幸运捡回一条命、两个膝盖受伤而已。
“这个朝廷,当真如书上记载的,乌烟瘴气。”竹里馆靠近东宫,只隔了三条街。萧君武把她安排在东宫旁边,意欲何为?
不如今日去东宫转转,她这样想的,也这样做的。
朱红色的高墙在月影的照耀下散发着灰暗的气息,诺大的台阶上铺满无人问津的落叶,这个东宫,太萧凉冷寂,如果不去看门扁,一定会认为这是冷宫。
位于庭院中偏左的小亭上的白衣男子问:“你是什么人?”
她站在墙头肆无忌惮地打量东宫,不像盗贼,也不像客人。
百渡逆着月光,只能模糊地看亭子里男人的轮廓,不同于萧君武的棱角分明,有些柔和。当柔和的月光洒落这人的肩头,任谁也会停住下来,为这人打去暗的冷寂。
“我是小贼,来着就只偷几件东西,您继续赏景,不必看我。”
她跳下墙头,义正言辞的满口胡话把他逗笑,“可姑娘,这是我的庭院,你在偷东西前是不是应该过问我的同意?”
她逐步走进,踮起脚尖与他面对面问道:“萧君政?”
“正式在下,不知姑娘是?”
“清酒百渡。”
他看到她似乎很惊讶,不再是原来那样客气,言辞中暗含赶客。
“姑娘既然是摄政王府的客卿,来我这做什么?东宫已经没有姑娘主子能看得上的东西。”他看百渡还不肯走,说得更加明确,“东宫小,容不下姑娘这尊大佛。”
“哈哈哈,谁告诉你我是他的客卿。”女子突然的哈哈大笑,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客卿,他算什么?”
“那姑娘来东宫所为何事?”萧君政稍微放下些警惕。
“我来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日后可否用你家的院子打野涮火锅。”她说出了实情,“在摄政王府吃得不快意。”
“随姑娘意。”萧君政走进囚笼般的里屋,“姑娘还不不走吗?”
“好,我走。我马上走。”
摄政王书房,
“父亲,你究竟想做什么?”男孩气冲冲地质问看兵书的男人。
男人放下兵书,黑色的楷体纸面上挤满密密麻麻的朱红标记。他看着墨砚台里的红墨,点,沾,继续做注释。
男孩把书掩上。
萧君武抬起头,和七年前相比,他瘦了很多,他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得像自己,如果能更多像她母亲多点,他还能留个念想。
“萧慎之,我现在为一人担忧,为那人痛苦。”
这是父亲从来没有说过的话,父亲在向自己示弱。一座高山也有背阳面。
“父亲。”萧慎之犹豫地看着他,纵然他可以凭借父亲对母亲的宠爱,大声斥责父亲,可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什么。
“回去睡觉吧!明日颁完圣旨她就可以走了。”萧君武对萧慎之没有父亲的压迫和威严,他向来软硬兼施,打他一巴掌,给他一个枣。
但凡乐以晗在,他就不会一个人扮演两个人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