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地说道,“佛语有云,众生平等。太后虽修佛,却着相了。”
那可是连皇帝都十分敬重的太后,国师却这般指责?
李德全心下微惊,暗暗放轻了呼吸。
不料,景元帝却是一脸虔诚地说道,“六丫头只是一时犯错,且也是那宫女儿背主在先。”
说着,又看了眼面若寒霜的韩经年,“国师的意思,朕也明白。那宫女虽然背主,可到底是一条人命,不该就这么没了。朕会命人重重厚待她的家人,如此,兴许能宽慰亡人魂息?”
说完,却不见韩经年有何动作,脸上的笑意微敛了些,道,“到底太后也已处罚过了,朕不好此时再去违逆太后的意思。”
听到景元帝微沉的语气,韩经年站了起来,缓慢低幽地开口,“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景元帝看他。
便见他一张出尘无情的脸上,隐约浮动一丝悲天悯人的佛相,缓缓朝他看来。
“心生魔怔,便入了魔欲道。陛下,皇族运势,乃紫薇庇护,若有魔道,只怕会坏了紫薇昌盛有损国运,还请陛下三思。”
这下景元帝可稳不住了,当即走到韩经年跟前,“请国师明示。”
韩经年却只是看了眼养心殿外,西处遥远的天际,淡淡道,“化解之缘法,当往西寻。”
景元帝皱眉,想了想,扫了眼桌上的折子。
若有所思地问:“国师的意思,是要将欣然送往西疆?或许能以公主和亲,平息努尔族的异动之心?”
可韩经年只抬着念珠的手行了个佛礼,安静冷漠地道了声,“天机至此,臣再无多言,请陛下自寻斟法。”
说完,便转身走了。
景元帝的脸色不太好看,站在那里颇为不悦地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德全小心地上前,低声道,“陛下,与公主和亲可不是小事。国师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您也不必太……”
话没说完,就听景元帝道,“你忘了那一年,朕未听信国师之言,放任赵芳行事,结果引起的水患和灾民bào • dòng?”
李全德哪能不记得!
那是景元十六年,国师才获封号,却备受排挤怀疑。
所预言之事,皆有人阻拦或从中作梗。
直到那一次,国师言中黄河有汛涝之象,恐引天灾,动荡国运。
被朝堂上下多少人挤兑,连陛下都将信将疑,只派了当时的工部尚书前去巡视。
结果,黄河决堤,水灾爆发,遍地饿殍,灾民无数!
若不是国师及时前往黄河,亲自安抚灾民,医治伤者,将民怒平稳下来,只怕大玥朝少不得一场浩劫!
而国师,就是在这一次的动荡中,真正站稳了如今再无人敢小觑的地位!
李全德一想到,那一日,素华烟云般的国师,眉眼平和地走到金銮殿上,将赵芳的头颅放在御案前的情形,就忍不住打了个颤。
低声道,“那……若六公主真的如国师所言,成了魔,坏了国运,可如何是好?”
他话没说完,景元帝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摇了摇头,道,“叫赵庭雨进宫,朕再想想。”
“是。”
……
秋日的晌午,风暖日丽,连绵几日的雨云散开后,长空碧色如洗,透出一股子空旷长远的悠然来。
摘星台上。
韩经年站在那里,朝御花园那边的长乐宫望去。
金色的瓦片,高高的红墙,其间花树掩盖,高木繁盛,并不能瞧见那小小的人影到底如何。
可无机就是这么站着,看着。
风从两边吹来,吹鼓了他白色的长袍,宽大的袖角。
这秋日的阳光,长空,清风,在他周身自成了一片清远悠宁的风景。
元二蹲在台阶边抬头一看,便傻了眼。
喃喃道,“师父,您真像个仙人一样……”
韩经年垂眸,慢慢地转了转手里的念珠,问他:“如如者,无心之心,离一切相。但能无心,便是究竟。然,究竟何为究竟?”
元二听着有点傻。
歪了歪头,看他,“师父,您不高兴啊?”
韩经年转着念珠的手一顿,片刻后,再次缓缓开口,“众生诸佛更无差别。无爱恨,无痴念。我这一世,本该是个众生诸佛之外的魔物而已。”
元二有眨了眨眼,蹲在台阶上笑,“师父若为魔,何为佛?师父着相啦!”
着相么?
韩经年浅浅一笑。
不过一闪而逝的笑,却若素素大千世界里倏然落下的一滴水墨。
何等的浓墨重彩渲染超然!
元二瞪了瞪眼,可再看去时,那高高在上如无情佛一般的师父,又恢复了那不见一丝悲欢断情无欲的模样。
他惋惜地垮了肩膀。
就听底下的元一喊道,“师父,云顶寺的方丈求见。”
……
长乐宫。
夏晚安正歪在软榻上的小几上,懒散地看着外头的阳光。
白芷走了进来,低声将慈宁宫对华妃和夏欣然的处罚说了。
夏晚安毫不意外地点了下头,“嗯,知道了。”
紫丹却十分不解,“殿下,太后为何会处罚的这样轻?而且,您不是说,杀朝期的人力气极大么?还有那个秀珠,都不抓了么?这事儿就这么完了么?”
说完,就见夏晚安轻笑了下。
她依旧看着外头的秋光,从窗外拂来的秋风撩动了她的鬓发起伏,让她的神情面容看上去有几分朦胧。
青梨对紫丹摇了下头,上前,轻声道,“殿下,午下正热,您要不要歇会儿?”
夏晚安却没动,托着下巴,看着窗外,慢慢地说道,“宫里头的事儿,何时能有个是非黑白,公正曲直了?”
紫丹眉头一皱,“那朝期岂不冤……”
没说完,被白芷扯了下。
夏晚安没回头,却像是感觉到了身后几人的小动作,微微一笑,转过脸来,懒懒地说道,“想一想,这一次朝期的事儿里头,都有哪些人的算计在里头?”
紫丹一愣。
白芷和青梨若有所思。
夏晚安也不等她们答,自己就慢慢先说了起来。
“朝期的公正,并不在这些人的心里头。这些人,只会在意自己能得到什么。而他们,想让外头的人看到的是什么,咱们看到的,便是什么。”
说着,又转过身去,靠在软枕上,懒洋洋地闭上眼,“所以,不要想着朝期冤不冤枉,想一想,遇到这样的事儿,该如何自保才是。”
白芷和青梨都沉默下来。
紫丹看着这样的夏晚安,心里不知是苦是涩。
她到底没忍住,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殿下不如以前宽和,变得冷心了……”
白芷和青梨脸色骤变,刚要去拦她。
夏晚安却笑了一声,闭着眼慢慢地说道,“这样不好么?”
紫丹抿了抿唇。
白芷与青梨对视一眼,将紫丹拽了出去。
夏晚安靠在软枕上,转了转手指上的红松石戒指。
低低道,“我已尽力,且看……天意吧。”
……
桐华宫。
夏欣然看着花落,道,“你再说一遍。”
不像是没听清楚的样子,却让她再说一次。
花落有些害怕,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花草房有个老太监,今早死在了自己屋子里头,说是夜里起床不小心绊倒,头上被砸了个血窟窿。等……发现的时候,血都流了半屋的地。”
夏欣然听着,慢慢地攥起了手指,明明满脸的狰狞,却小声温柔地问了一句,“这么说,那老太监,如今已是死无对证了?”
花落一抖,看着这样的夏欣然实在心里发寒的紧。
咽了咽口水,又道,“奴婢私下里问了问,听说那老太监,有个干儿子……”
“人呢?”
夏欣然眼前一亮。
花落忙朝后头招呼,“把人带进来。”
便看一个干瘦低矮的小内侍,哆哆嗦嗦地被人推进来,跪在了珠帘外头。
夏欣然越过珠帘看去,瞧见那不过是个十三四的孩子,长得倒是有些俊秀,就是有几分滑头之相。
便皱了皱眉,道,“你是那老东西的干儿子?”
不想,那小内侍却猛地砰砰磕头,哭了起来,“公主饶命!奴才,奴才只是那李长寿的一个玩物而已!奴才虽恨他,可他却真的不是奴才杀的,求公主饶命!”
“住嘴!”
花落神色大变,几步冲出珠帘,劈手就给了那小内侍一个巴掌,怒道,“什么糟污的话也敢到这儿来脏了公主殿下的耳朵!再敢乱说一个字,就拖下去割了舌头!”
那小内侍果然吓得不敢再说话了,趴在地上一个劲发抖。
花落轻吸了一口气,看了眼夏欣然。
夏欣然单手搭在桌上,瞅着那小内侍惊恐的样子,片刻后,才缓缓问道,“你那干爹,跟桐华宫的秀珠,是什么干系?”
那小内侍一抖,支支吾吾。
花落一见,转头就吩咐,“去烧一壶开水来!这样用不上的舌头,不如烫烂了去……”
“我说,我说!”
小内侍几乎吓死了,忙不迭说道,“李长寿从前是在华妃娘娘跟前伺候过花草的,后来因为对……秀珠姑姑有些不好的心思,才被娘娘罚去了花草房。”
说着,似乎怕夏欣然不信,还重声道,“是真的!这事儿没几个人知晓,还是奴婢有回伺候他喝酒,听他无意说起的。还说,还说……”
他不敢看夏欣然,悄悄地望了下身边的花落。
“说什么!老实交代!”花落眉眼一瞪。
小内侍一个打颤,脱口而出,“还说,秀珠姑姑其实对他也有意思!时常与他私会!”
花落脸色微变,朝夏欣然看去。
却见珠帘后,夏欣然动都没动,反而轻声笑开,摇头,“你说谎。”
“奴才没……”
“秀珠姑姑可是在我母妃跟前伺候了二十多年了,我从出生就瞧着她,对她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以她的性子,如何能瞧得上一个花草房的太监?”
夏欣然笑了声,又不耐地挥了挥手,“满嘴胡说的一个奴才,拖下去打死吧……”
“不不!六公主,奴才说的都是真的!”
那小内侍为了活命,几乎吓破了胆,再不敢隐瞒,匆忙说道,“奴婢亲眼所见,几天前的晚上,约莫亥时的时候,有个女人进了李长寿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