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晚安却想起大和尚的话来。
过去事,过去心,不可记得。
她看着夏欣然疯癫的模样,忽然就不想去记得她落入水中,垂死挣扎时的情形了。
太痛苦了。
那一刻的惊怖与忧伤,还是忘了的好。
她抬头朝荣昌太后看,“她既然如此恨我,其他的事似乎也无需再问了。一切,但凭皇祖母的主意。”
荣昌太后看着她一双水珠子一样的眼睛,坦坦诚诚地看过来时的纯澈自然。
笑了笑,摸了下她的额发,“好,困了便回去歇着吧。”
“嗯。”
夏晚安站了起来,朝众位看戏模样的嫔妃一笑,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晚安身子不适,就不陪各位了。各位安坐,晚安告退了。”
众人起身给她回了半礼。
夏晚安便目不斜视地越过夏欣然准备离开。
不想,才要走过去时,夏欣然忽然冲过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袖子,怒叫道,“你以为你能跑得了?你杀了朝期,还想推给我!就不怕朝期做了恶鬼来找你?你……”
没说完,却见原本要走的夏晚安忽然转过身来,对上她的双眼,冷笑了一声。
那眼神实在太过凌厉,惊得夏欣然到了嘴边的话骤然一停。
就看夏晚安靠近一步,低冷笑道,“是啊!你也不怕,那死了的小太监,做了恶鬼,回来找你寻命!”
“!!”
夏欣然顿时如一头冷水当头淋下,震得连连往后退去,惊恐地瞪眼朝夏晚安望去,“不可能!你怎么……”
夏晚安一甩袖子,“本想放过你的,奈何你却纠缠不清。夏欣然,自己无能,便不要怪别人太过出彩!
这天下,断没有你是废物便你最有理的说法!松手!”
夏欣然吓得一抖,松开了手,跌坐在地。
慈宁宫主殿内。
好几人看向夏晚安的眼神都露出异色。
这样气质凛然的夏晚安,就好像蒙尘许久的宝珠,忽而露出了瑰美丽极的光亮来!
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华妃跪在地上,看着这样的夏晚安,忽而明白了今日这一局,分明就是一场针对她准备好了的陷阱!
她好容易走到了如今的地位,如何能由着她们再将她踩下去?
于是回过身来,对荣昌太后磕下头去,悲切道,“太后,都是妃妾教导无方,求您看在她年纪小不懂事的,从轻责罚。”
夏欣然猛地朝她看去,“母妃,我没有……”
荣昌太后却打断了她的话,看向跪地的华妃,“这么说,行凶嫁祸的,果然就是六丫头了?”
夏欣然一颤。
华妃已然轻啜起来,哽咽道,“是……都是妃妾的错,明知她做错了事,却只想着瞒着,任由事态闹到了这种地步,还惊扰了太后和陛下,甚至连累了柔妃姐姐和晚安,都是妃妾的错,请太后责罚。”
在她那一声痛极苦极的‘是’说出口时,夏欣然的脸色就变得跟死了一般。
她看着跪地而哭,声声句句将脏水泼在自己身上的亲生母亲,身子晃了晃。
她上前一步,像是想说什么。
突然又转过头来,指着夏晚安,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都是你!你为何要害我至此!你当时怎么就不淹死在那水里头!你……”
“咚。”
却看夏晚安朝她扔了两个物件儿在脚边。
她话音被打断,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对石榴籽儿的耳坠子。
便听夏晚安道,“这东西,是在朝期死的地方发现的。不用我告诉你是何人的了吧?”
跪地的话妃下意识觉得不好,正要回头。
夏晚安又对夏欣然道,“我再提点你一句,方才那位提及的‘老太监’,你好好去查查。”
说着,也不去看猛地抬头的华妃,骤然色变的秀珠,以及傻愣着盯着那耳坠子看的夏欣然。
抬头,朝荣昌太后行了一礼,“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我从前觉得做人要仁义,不想如今却因这仁义受尽了耻辱。今日,便请皇祖母和众位娘娘做个见证。”
她转身看向夏欣然,“我,夏晚安,今日,与夏欣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站在一旁的夏欣然终是一点点地将目光抬起来,却看到,夏晚安转身而去。
慈宁宫门外,大片的秋光洒在她的头顶,然后一点点地将她包容进去,最后只剩下一片耀若宝光的灿烂。
太过绚烂了,刺得她眼睛忍不住便闭了闭。
而殿内,两边坐着的各宫主子们纷纷露出颇为精彩的神色来。
柔妃再次端起茶盏,举到唇边时,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素来慈善的荣昌太后却沉了脸,斥了一声,“像什么样子,娟秀,传令下去,罚九公主一个月俸例。”
柔妃放下茶盏,擦了擦唇。
华妃哭着看向太后,“都是妃妾的错,竟让两个孩子走到这种地步。妃妾以后一定好好教导欣然,定不让她再行差就错,还请太后看在她还是个孩子的份上,从轻处罚。”
荣昌太后皱了皱眉,看向柔妃,“你也是受牵累的,可有什么主意?”
柔妃苦笑,“妃妾哪里能有什么主意?但凭太后做主。”
倒是旁边的孙嫔低低说了一声,“都能shā • rén害人了,还算孩子?”
说着就被太后瞥了眼,忙噤声低下头去。
荣昌太后拧眉想了想,道,“背主的奴才,本来罚了也就罚了。欣然错在不该以此嫁祸晚安,牵连柔妃。这样吧,就罚她禁足西暖阁半年,抄经书静心。等真心实意地悔过了,再提后事吧!”
如此已是极为高拿轻放,极为宽和的处罚了。
华妃立时俯额贴地,“多谢太后娘娘!妃妾一定好生教导,再不许她犯错!”
站在后头的夏欣然却一动没动,还是被花落推了下,才跪下来,却木然地看着前头的华妃,没说一句。
荣昌太后也不在意,扫了眼众人,“诸位可有异议么?”
柔妃笑了笑。
孙嫔跟着凑笑,“太后娘娘果然是佛祖心肠,如此便是极好的呢!”
荣昌太后瞥了她一眼,问:“德妃今日身子又不大好么?”
孙嫔住在西泰殿,跟德妃住的丰照宫距离不远。
听到太后问,笑道,“是呢。约莫最近风寒了,又咳了起来,张太医一天一趟得跑。据说正喝着药呢。”
荣昌太后轻叹了口气,对身后道,“哀家记得库房里有一支五百年的人参,去寻了,给德妃送去。”
“是。”娟秀再次应声。
荣昌太后这才看向还贴地跪磕的华妃,缓声道,“华妃教导无方,纵子行凶,有意包庇,罚,禁足桐华宫一月,俸例降一等。”
华妃抬头,垂泪再次叩下,“是,妃妾谨遵懿旨。谢太后!”
荣昌太后摆摆手,“行了,那便这样吧!皇帝那边,派个人去回个话。哀家乏了,都散了吧!”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扫过华妃母女身上的目光,各种嘲弄鄙夷可怜不屑。
孙嫔还笑了一声,“麻雀便是麻雀,就算占了枝头又能得意多久?啧啧,这回没了依仗,还能得意起来么?”
说完,便追着前头的柔妃去了,“姐姐,这回你受了大委屈,听说陛下为了宽慰您,赏了您一对金丝雀儿?妹妹能去瞧瞧么?”
后头。
华妃让秀珠扶起来,花落也扶起了夏欣然。
母女二人慢慢地朝桐华宫走去时。
夏欣然忽然将手摊开,问:“母妃,这东西,是秀珠的吧?”
正是那对石榴籽儿的耳坠子!
秀珠暗自看了眼华妃,正要跪下。
却听华妃轻声道,“正是她那被偷的耳坠子。”
夏欣然一顿,看向华妃。
见她一脸凄楚无奈地走过来,将那耳坠子拿走,含着泪道,“我知你难过我让你顶了这个罪。可今日这问话,摆明了是有人意图嫁祸我们母女,若是不认,必然会有更厉害的后果等着咱们。你且放心,你受的冤屈,母妃定然有一日会为你讨回来的。且好生地忍耐一段时日。”
夏欣然看了眼空掉的手掌又扫了眼旁边眼神闪烁的秀珠,默了片刻后,点头,“是,女儿都听母妃的。”
华妃含泪而笑,牵了她的手,往回走。
秋日的风,从长长的宫道上刮过,吹起淡淡的呜咽声。
夏欣然看了眼华妃,又看了眼身侧的秀珠,慢慢地抬眼,看向逼仄的长空。
……
荣昌太后处罚的结果送到养心殿时,景元帝正拿着西疆努尔族进犯的折子在发火。
闻言,倒是有些意外。
“晚安真说了这样的话?”
——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
湿而居下也。
他脸上的怒意明显散去,将折子放下,朝旁边笑道,“从前以为她厌恶读书,不想竟然知道这样的话?这丫头,还真是……语出惊人。”
下首的座椅上,坐着一身白衣,头戴碧玉子午簪的无机。
他垂着眸,不急不缓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似是没有听到景元帝的话,一张寒玉面上,素冷如清泉,无波无涟漪。
景元帝又看那传话的内侍,“太后还有何话说?”
内侍低头弯腰,恭恭敬敬地说道,“太后说,那死的宫女本就是个背主的,罚了也就罚了。六公主年少无知,一时想不开,才犯下了错,太后已罚她禁足思过,也降了华妃的俸例。此事若再闹开,对柔妃和九公主的议论都要不好,所以便高拿轻放,大事化小了。”
景元帝沉吟着点了点头,“正该如此,太后处置得极为妥当。”
又朝旁边道,“李全德,去把今年御贡的雪莲给太后送些去,叫太后万要珍重身子。朕的后宫,多亏她老人家操劳了。”
李德全笑着刚要应声。
就听坐在椅子里一直无声无动的国师,清越击玉一般轻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景元帝回头,“国师何意?”
韩经年慢慢抬起眼帘,一双点墨般的眼眸里,全是碎冰一样的无情幽寒。
叫他原本就冷漠寒凉的周身气息,因这一双抬起的眼,愈发显得淡漠覆霜,无情无欲,俗人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