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妒生花

萧羽然出了凌云峰的消息在容彦这里滞后了一点时间。

——结界发出的警示信息容彦收到时,已是一天后。

他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就陷入沉睡,容彦扶了扶额头,勉强打起精神。

明明前几天萧羽然还乖乖呆在凌云峰,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他看不懂大徒弟,现在连小徒弟的想法也不理解。

他刚准备去找回这个不听话的小徒弟,却听得一阵敲门声。

“师尊。”

——大徒弟来了。

容彦撤下施法的动作,挥挥衣袖,门开了。

裴云卿是来请罪的,他低伏着头跪在冰凉的地上,瞧着十分愧疚难安,“云卿今日去师弟那查看,已经没人了,云卿失察,还望师尊恕罪。”

容彦盯着他与裴云卿之间不多不少的三寸距离,额角突兀跳了跳,他伸手按住,眉头紧蹙,觉得有些莫名。

“师尊偏头疼吗?”久久未得回复,裴云卿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语气盈满关怀。

容彦摆手,示意他无事,跨过裴云卿欲走出去,“我去找你师弟。”

“师尊,还是我去找吧。”裴云卿急忙站起身,他的动作极快,吐出的话却还是平常那般不紧不慢的语速。

他侧身挡在了容彦的面前,容彦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两人的距离现在缩短成了一寸不到。

这种怪异感觉在裴云卿那句刻意的多嘴后得到了升华,“师尊出了灵云峰身子就不爽利,出去寻人的事还是交给云卿来做吧。”

什么意思?

容彦那张始终无动于衷的脸,第一次有类似于惊讶的情绪流于表面,一是裴云卿前面半句话说的是事实,二是裴云卿今天对他如此反常的态度。

“你是谁?”容彦第一反应是,眼前的徒弟是别人假扮的!

裴云卿抬眸,如此近的距离两人的呼吸都快交融在一起,那双漆黑瞳子饱含的情感浓稠得化不开,像是在上面泼了一团墨,令人心惊胆跳。

容彦手上悄然聚起一团杀气。

谁知裴云卿却在这时突然笑了出来,笑得奇怪又好看。

那是他展露过的最纯真的一个笑容,眉梢眼角,都是干净清澈的欢喜,宛若草长莺飞的二月里,微暖的春风擦过料峭的山壁,堕入了人间。

纯粹得能够消散容彦的全部杀意。

有那么一瞬间,与儿时那个故作老成却掩不住天真烂漫的裴云卿重合了起来。

他疑惑地注视着裴云卿,想去辨认他的真实意图。

裴云卿哪里是那么容易看透的人?他就这样用一副小孩讨糖吃的纯稚表情,降低容彦的警惕后,方才吐露出宛如恶魔低语的心声,“我是谁?我是对师尊有非分之想的逆徒呀!”

容彦完全没有预料到他出格的举动,等意识到已经躲不开了。说来奇怪,裴云卿的手趁他愣神扶在他腰间时,他竟完全不能动了。

“师尊,缘和道,你会选择哪一个?”裴云卿倾身靠近,问了一个在容彦看来莫名其妙的问题,也不等容彦回答,便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两人的体温都很低,像是雪贴在冰面上,谁都没有温暖谁,却照样有东西在溶化。

亲密相触的时候裴云卿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眉眼间的冷淡融开来,浮上山花开尽的荼靡之色。

有些许醉人的笑意在那双漆黑眼瞳里晕染开来,青年得逞了,“师尊可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容彦在那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的发丝拂在裴云卿的面上,缠绵着不肯离去。

......自己,这是被徒弟制伏了?

忽然就多了一丝羞恼的意味,仿佛打了败仗一样的耻辱让容彦不再容忍,暗自提气,强行冲破了无形的禁锢。

自己终于又能动了以后,他几乎是一把扯开了裴云卿,清喝一声,“孽徒!”

裴云卿一个出窍期哪里是化神期的对手,被容彦这么不算用力地一扯,便几乎是要被掀到墙上去。

容彦察觉到自己下手重了,又脸色阴沉地用灵力将对方吸了回来。

身体被前后的拉力同时作用,裴云卿的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于半空中屈膝,猛地摔跪在了地上,纵是修士肉.身强悍,这一下听起来也够疼的。

可裴云卿像是毫无感觉,他的发丝凌乱地覆在雪白的脸容上,眼尾逼出的那抹殷红更显神经质。

他的膝盖骨受伤了,只能侧身匍匐着前进,他望向容彦的眼里簇了一团火焰,亮得惊人。

他的嘴唇翕动,像是在诉说什么。

容彦耳力极好,想不听清都难。

“孤煞之命,寡亲缘情缘,呵,我偏要同天道争一争。缘和道,我,裴云卿,选的是缘。”

这番言语摆明了是在公然挑衅天道……

站在青年对面的容彦手微微发抖,声线还是稳的,“我会杀了你!”

他的眼中,偏执起来的青年好似一只能勾魂夺魄的精魅,容彦的思维模式一向板正,直觉告诉他,这样的青年危害极大,隐隐有入魔的征兆。

像他这样臻至化神期修为的大能,一旦有很强烈的直觉,便是顺从天道的指示了。

可他却产生了迟疑,头一回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为什么他的小弟子入魔了他就毫无芥蒂地护着?到了大徒弟这里他便想除之而后快了呢?

他迟迟下不了手,直到一只瘦削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容彦的目光向下移,看到了裴云卿那张惊心动魄的脸。

裴云卿的眉梢眼角都是往下走的,也没有其他大的表情,偏偏让人感觉他在泫然欲泣。

那双黑沉眸眼,似含着水。

容彦几乎是立刻就记起了之前他帮青年疏解欲望时,青年也是这样睁着一双含水泪眼,给他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极端。

那两汪压抑着喷涌的清泉,似乎能让他辨认出什么是欢愉,什么又是痛苦。

这种认知很新奇,仿若失去味觉以后又能尝出酸甜苦辣咸的滋味。

让容彦生出来些等待的耐心。

长身玉立的仙人神情镇定自若,趋近于慈悲,静静聆听着青年带着哭腔的倾诉。

裴云卿的声音因为哽咽含糊了许多,委委屈屈地,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跌倒了在祈求长辈的爱怜。

“我最痛恨的就是,我与你无缘。又凭什么,萧羽然有!”

缘?青年一直在强调这个字。

萧羽然与他之间有的不是师徒缘分吗?容彦有些不大明白青年的意思了,青年明明已经是他的大弟子了。

他垂眸疑惑,青年到底在计较些什么?

裴云卿有意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求而不得的情绪里,嫉妒的引线已经点燃,一寸一寸地灼烧,他的身体有些发热。

眼里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是容彦的徒弟,裴云卿是孑然一身的容彦与这广袤天地的唯一比较真切的联系。

至少在萧羽然出现以前,是这样的。

他在容彦那里习得法诀,练得炉火纯青后便可以替容彦去灵渺峰授课,仿佛他是容彦与这个天地沟通的桥梁。

裴云卿对扮演这种传声筒角色并不反感,反而深感荣幸。毕竟在外人眼里,他冠上的是师尊的名头。

是证明他与师尊亲近的荣耀。

萧羽然出现以后,以前的那点真切感情便如雾里的花、水里的月,变得不确定起来。

萧羽然站在那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而易举吸引去师尊的全部目光。

师尊那样一个大道无情的人,却会在心里记挂着萧羽然的安危,——那是连他都不曾享受过的待遇。

昔日那个冷冰冰的师尊,在他眼里一点点变得有人情味,却不是在他面前。

裴云卿专心注视着正在思考的容彦,好像天地只余了这么一个人,胸腔里恣意的情绪几乎快要把他整个人淹没。

本性回归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同时又是快意的,他想让师尊看看他的这些变化。

他之前是那么努力,努力压抑自己的天性,成长为一个清风霁月的人,成为一个能与师尊相配的人!

他在乎那些虚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不过是想要看起来,与那个冰冷无情的容彦仙尊更靠近一点。

不过是想日后如果有人听到他与师尊在一起的消息的时候,会赞叹一声天作之合。

他是配得上师尊的。

不论是身为徒弟,还是作为道侣。

不断涌出来的泪水模糊了他眼里的真正情绪。

师尊,你看到了吗?看到他真实的模样了吗?

自私而阴暗的雄性才能得到他想要的,裴云卿已经不打算遮掩了。

他向上攀附着容彦的腰身,身子有些倾斜,靠在容彦身上借力才能勉强站立,侧面看上去两人像是在拥抱。

容彦没有推拒,他知晓自己只要稍一动作,他的大徒弟便支撑不住了。

处于视觉盲区的容彦没看到,裴云卿的身后浮现了一个虚影,面容与他一模一样,只是眼神邪肆,气质尖锐。

若是萧羽然在这,肯定能认出这张陪伴他五年的梦魇一般的面孔。

裴云卿微笑着闭上眼,泪珠滑落颊边,关于那个问题的决定,由他来替师尊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