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沉没大陆·降临

祷过山。

临仙阁。

湖波上倒映着歌女的影子。

高台下围绕着一艘艘乌篷小船,还有?豪客租了二层的楼船停在水中。玉沉香的花香气和金银碰撞,锦绣与珠宝交相辉映。

远处湖边的栏杆上,靠着一个半虚幻的人影,紫色衣摆,轻纱一样垂下,沾入水中,影影绰绰,如同笼罩在雾气里。

旁边站着一个皮靴短打的邋遢男子,身上包着黑色斗篷。

两人正在对峙。

道无涯的人生里永远记得一个人。

一道过度灼眼的阳光烧进了他的视网膜,留下一个永远不消退的影子。

哪怕时间隔着许久,这倒光影依旧会给他带来浅浅的灼痛感。

他轻轻放下手。

几乎要碰到腰间的剑。

这是一把他从大理寺得到的制式宝剑。

对他而言。

这把剑没什么可取之处,但也没有什么缺点。

他已经习惯了——侧身、伸手、抽剑、杀人,这一套流程就像他另一幅肢体,寄托着他冰冷又理智的灵魂。

但是这一瞬,这样一个溶溶黑夜下,玉沉香的香气拢成雾气中,他身前是栏杆,栏杆上靠着一个虚幻的人影——那身衣着像是黑色,又如同湖水太过深沉而凝聚成的幽紫。

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像是他敌人的人。

一个看起来像一只荏弱的花朵,被风吹去,被雨打去的人。

他竟然无法?拔剑。

他无法?前?进杀人,也无法?退避后撤。

他的脑海里燃烧着一把漫天的大火,熊熊火焰几近于蓝白色,虚幻缥缈地像一把幽冷的光,将他身边一切焚烧殆尽,他看见石头砂砾被燃烧成汁水,又流淌凝聚成透明的山脉,他看见夜间升起一道炽热的太阳,从天空冲进他的视网膜。印下一个浅浅但永不愈合的灼痕。

他有?些?记不太清。

当时的他,为什么敢拔剑?

“季……”

他声音沙哑地可怕。

“季……槐梦。”

这一声声呼唤,低浅轻飘,像是一阵风在夜里吹过,像是一个干枯老翁发出的最后一道幽魂般的气息。

“你来杀人,只杀一个人么。”

对方看过来。

一双眼目含着笑意,像是不懂他的恐惧和防备,也像是慈悲的神明垂眸人世?,带着无限的宽纵。

“说出他的落脚地,我就只杀他。”

“不说,连你一起杀。”

沾水的衣摆从湖泊里抽|出,槐梦沿着栏杆向?道无涯走去,他慢慢逼近,身后的水渍在夜空下迅速蒸发。

他说的话实在惊悚。

若是让熟悉的人听见,也恐怕疑惑他被神明迷惑了心智——身前的道无涯就是如此想的,他紧紧盯着季槐梦的身体,像是一阵风,或者比风更轻盈,没什么重量一样。

他想。

这个人成神了。

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道无涯知道季楚狂在哪里。他使一手好剑,又从韩长生身上夺了木法,生息绵长,借万物生机,旁人轻易杀不了他。在南山系里闯出赫赫凶名。

他离开一念城后成了独侠,和季楚狂在羽山相遇时,这人已经长成了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衣,面色肃冷,不笑时很是可怕,他当着道无涯的面剥下了龙身鸟首神的皮,神的身躯从山巅盘旋到山尾。

一双纤长骨感的手插进胸腔里,向?两侧一分,掏出一颗血淋淋,活蹦乱跳的心。

扭头问他。

“要吗。”

“要就给你。”

这是他和季楚狂的第一次相遇,两人见面实在说不上什么好印象。

他只记得对方说。

“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意向一致。”

因为这句话。道无涯成了南三山系分坛的坛主,负责处理的这里的“妖魔鬼怪”。

他知道季楚狂就在祷过山城中。

甚至就在这片湖泊上。

南二山系的九尾妖狐离开了青丘,一路掏心挖肺吃到了祷过山,幻化成一名绝世?歌女混在花楼中。

季楚狂就在这群人里,布衣执剑。

正要斩妖除魔。

“我……”

道无涯的眼珠动了一瞬。

他原本不想动,他原本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肉,但是季槐梦的身躯临到他身前,垂下的发丝几乎触碰到他的面孔,在一片黝黑的静视中,莫大恐惧降临到他身上。

于是他的眼珠,轻微向?右前侧斜了四分之一的角度。

就在这一瞬间。

槐梦如箭离弦,瞬时落到人群,在一秒的三分之一内,他挥手杀死了左侧一群乌篷小船,在另三分之一秒内,他杀死了右侧湖面上另一群人。心脏骤停,瞬时暴死。嬉闹的花楼下变成了人间地狱。

空荡的湖面安静下来。

唯二站立的两人格外突出。

一个是槐梦。

另一个是江湖剑客,穿着白衣的季楚狂。

两人对视。

季楚狂道。

“好久不见。”

他现在是个风|流剑客的模样。

样貌端正清俊,像是比着尺子画出来的标准。

以至于恍惚中会觉得,是否在哪里见过,是否曾有过一面之缘,却又在见到他的那一瞬,觉得不过是在许多美丽之人的身上见到他的影子。

这样俊俏的剑客,实在不像是道无涯想的那样冰冷,他一双眼睛柔和的不得了,对着槐梦道:“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不见。

昧谷一见,季楚狂的心脏破了个大洞,冷风一直往里灌,他的伤口怎么也好不了,像是日日夜夜在痛。

“不过今日一见到哥哥,伤势好像都好了一般。”

他这样说着。

温情脉脉。

相比起对面的槐梦,更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他上前?一步。

空气中隐隐冷颤。

第二步。

一声铮鸣,像是冰冷的琴弦滑动。

第三步。

槐梦身边飞起无数冰刺般细长的利箭,瞬时朝季楚狂射去。

宁静的湖面卷动泼天的大雨,道道雨滴成冰,锋利无比。使人藏无可藏,躲无可躲。无立锥之地。

风移影动。

季楚狂如一阵清风划过,瞬间飘至湖边护栏之上,他立在圆柱栏杆上,腰间长剑依旧未拔出鞘。

“哥哥的欢迎好热闹。”

槐梦侧头。

他无表情的面孔上突然浮现一出微笑。

“你过来。”

“说起来我还没有好好见过你。”

他虚虚飘在湖面之上,衣摆散开。

“你知道,我记忆不太好,常常记不得旁人。”

“我和你见过吗,又在哪里见过,竟然想不明白了。”

他一步一步,踏开层层水纹花朵。

“你不如让我好好看看。”

“让我记在心里。”

“也不枉费了你的心意。”

好动听的话。

哪怕像季楚狂这样无情的人听到这样的话也会软下心肠。也或许是他心肠本来就是软的,于是在此危急关头,竟然也引颈就戮,朝着自己的仇人身前?走去。

他垂下眼睛。

“好。”

“你要好好看看我。”

“你要把我印在心里。”

湖面上有?无数乱糟糟却又十分寂静的乌蓬船,还有?槐梦的影子,影子是黑色的,随着水波摇晃,槐梦的心也是黑色的,却冰冷又坚硬,他知道自己要杀了季楚狂,要破解了“呼唤神灵”的契约者。

所有?任凭千人指责。

万人唾骂。

他也不变。

他按住季楚狂的肩膀,对方有点高,以至于他微微能看见对方半阖的眼帘,里面好像无限深情,好像只有他一个,以至于槐梦生出虚幻的、像是春风吹过湖面一样短暂的疑惑。

他为什么这么看他呢。

这样注视着。

槐梦的手微微下移。

袖子滑落。

触碰到季楚狂的胸口,心脏在一下又一下的跳动着。

他的手指轻而易举破开了这层看似坚硬却十分柔软的皮肤。

捏碎了季楚狂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好忙呜呜呜对不起一直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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