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明亮。客厅里零散坐了五个人。
韩长延问:“你们要怎么杀了那玩意。”
“杀了不了。”
韩长延重重吸了一口旱烟:“杀不了?你们对付不了祂?”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对尤惠他们的信任急速降低。
他摩挲摩挲指尖。
“我以为你们能点火。能烧死那玩意。”
尤惠摇头:“河神是杀不死的。”
“河神到底是什么,您似乎还不清楚。”
她站起身,从客厅里找了一个手电筒,随后又找来几张白纸,在上面剪出一个圆形,一个正方形,一个三角形。
关上灯。
在一片漆黑中尤惠打开手电筒,明亮的光束穿过来正方形的剪纸,在桌面投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光圈。
“这个桌子就是我们的世界。”
“这个发光的正方形就是人类眼中的河神。”
“但实际上,”尤惠晃了晃手电筒:“这个东西才是真正的河神。
然而,我们永远无法突破自己的界限真正观察到河神的真正面目——我们只能知道祂没有形状,无法叫人看清全体,祂好像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概念上的东西。”
“我们要对抗的就是这个东西。”
韩长延捏着烟斗:“唔……”
丝丝烟气从他口里冒出来。
“也就是说,河神很厉害。是不是?”
他抬起眼,衰老的双眼注视着四周,而后痛苦地闭上。
“……不是我不信你们啊,我和妞妞就两条命,就两条命啊,要是能救下来妞妞,你把我的心肝剖了吃了都行!
但是你们打不过!你们拿什么打!你们今晚收拾收拾,赶紧跑吧!”
尤惠猛地站起来,双手拍响桌子。
“长延爷爷!我知道你生活在望山村里好多年,你对河神有恐惧,但是,也请你相信我们,为了妮妮,为了妮妮之后的其他孩子,请您相信我们一定能将河神驱逐出去。”
“我们虽然杀不死河神,但是我们可以让河神与这个世界的联络人消失。
河神不是平白无故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定是村里中的一个人感应召唤了祂。
只要杀死这个人,然后让其他人遗忘河神的召唤方式。
无法被感知、无法被呼唤的邪神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掉!”
大哲继续说:“对啊,我们已经初步锁定了范围,但是还需要长延爷爷您帮我们再确认一下。您觉得村里哪个人通灵——或者说,不正常?”
韩长延睁开眼,他挣扎着的双眼赤红,一咬牙:“行!我……我信你们!我给你们找!”
“不过——”
他看了一眼窗户。外面已经接近黑夜,只剩下山巅的一点红光如披霞闪烁。
“你们对望山村不熟。”
“我说了你们也不认识。”
“明天吧,明天河神祭,我给你们指指。”
“不外乎宗祠里那几个人。”
韩长延又喊了一声“妮妮”,让她过去,妮妮走过来,靠在爷爷腿边。
他摸了摸妮妮的脑袋,说好孩子,不要怕,爷爷会保护你。
这个性格刁钻倔强的老人眼里满是慈爱,他大概是望山村里保留了一点人性的人,他爱自己的孩子,也用看起来蛮横、不讲理的方式爱着其他人。
尤惠握紧了拳头。
她对大哲说:“这是我第一次出任务。”
大哲回答:“我也是。”
尤惠看着韩长延苍老的面孔:“……还记不记得教官说的那句话——你们要小心,再小心,因为你们一个不经意的决定,一个忽视的细节,就会有人因为你们而死掉。”
这是尤惠,大哲和胖子三个人第一次出任务。他们都是青年学生,灵感高,精神力强,被征召进了对邪神异常事务部门。
在培训了三个月以后。
他们来到了望山村,是一次考核,也是一次实战,而负责的队长或者说老师,就是槐梦。
在之前,他们把这件事当成一次春游,一个激烈热血的对抗竞赛。但是现在,他们的心灵已经深深和望山村的普通村民联系在一起。
他们想改变这一切。
明天就是河神祭了,今天晚上妮妮就要穿上小小的红色嫁衣,坐在摇晃的轿子里去宗祠住一晚上,然后以“韩家”人的身份,嫁给河神。
尤惠让韩长延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一场大战。
他们准备推门离开的时候,胖子发现少了一个人,一扭头就看见槐梦半蹲着,好像正在和妞妞说话。
表情不是他熟悉的那种冷冰冰的、不带温度的嘲讽。
而是某种微不可见,不可捉摸的温柔。
妞妞站在灯光下,似乎和槐梦说了什么。
槐梦又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好孩子。”
**
回去路上尤惠,大哲,胖子他们商议作战计划。大意是要保证妮妮的生命,明天妮妮上花轿的时候,用一个人代替妮妮坐进去,这样后来发生什么也能救下来。
“实繁哥,你在河神庙看到了什么没。”
胖子抓抓头发。
“没什么都没发现。”
胖子对邪神的精神污染抗性高,所以河神庙这个一听就邪性的地方,就交给胖子了,但没想到胖子溜了一圈,就看见木偶泥胎和外面掺了金粉的涂料。
河神像是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雕像,怀里抱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鲤鱼。
闪是够闪,但没有一丁点异常。
估计要到了第二天,才会有点发现。
“去宗祠看看。”
槐梦突然说话,他朝众人摊开手,手心里一张扭曲的女人面孔,苍白无神,怪异非常,张开的口腔如一个黑洞,正在痛苦嚎叫。
昨天晚上敲窗的就是她,叫槐梦封在了手臂里面。
尤惠和大哲看着微微发寒。
“前辈……您,还好吧。”
邪神降临后,一些怪异也跟着降生,像胖子在河里用的符咒,还有【鱼鳃(可以在水下呼吸)】之类的奇异物品。
更特殊的,是被邪神污染的扭曲精神体比如鬼怪一类,也可以用。
但是无论哪一种。
只要使用就会消耗精神。
比如点火的符咒。使用者要死死盯着符咒,某种脑汁一样的东西会被抽走用完之后,大脑会瞬间疲倦和空虚,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并发症,比如反应迟缓,思维长期迟钝——要是发生在逃命的时候,不用说,死得翘翘的。
而威力更强的。
比如槐梦手章上的痛苦人像,鬼怪疯狂而混乱,发出不明呓语,使用者催动这个东西,同样会变得精神混乱而疯狂。到达某个临界点的时候就会被同化。
之前好多天南海北的人在一块培训,从各种乱七八糟的人口里,大哲和尤惠听说过有关槐梦的五花八门的消息。
除了那两件闻名遐迩的事情之外。
还有比较出名的就是他长期持有邪神物品[诸神避忌]而没有陷入混沌疯狂,有人曾经跟他一起出任务,见槐梦一瞬挥刀数百次也不见精神萎靡。
要么就是他的精神如钢铁般坚不可摧,要么就是他早就疯了。
——言论不一。但都让人望而生畏。
“还好。”
槐梦平静说。
“这个人是在宗祠里被杀死的。”
“可以去看看。”
尤惠有些犹豫。
“我们明天就要大决战,是不是养足精神比较好。”
大哲也点头。
“是啊,明天是对抗河神的重要时刻。”
精神力不是一个恒定的数值,会随着高兴或者悲伤,睡好没睡好之类的因素而上下波动。
万一明天出了点事……
大哲还是摇摇头。
他跟尤惠说:“算了,我们还是不去了。”
**
胖子跟在槐梦身后,他戳戳槐梦的后背,又戳戳。
“哎,你不是看到点什么啊。”
“打什么小算盘呢,我和说说。”
槐梦问他:“你奥斯卡拿奖了吗。”
胖子道:“我要是拿奖,还干这行干嘛呀。”
处理有关邪神的怪异事件,说实话非常非常危险,但是待遇也高,胖子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那我先不跟你讲。”槐梦进了宗祠:“等到了时候,你就明白了。”
“行!”胖子无比信任槐梦。
现在宗祠已经一片寂静,一点不见白天的忙碌,也可能是槐梦和胖子两个人摸着黑进来的,没叫人发现。
前院没什么好讲,中间一个大屋,有一扇黑色大门,两边贴着对联。
“长命百岁,富贵安康。”
胖子念到:“有意思。望山村就找着这个来排的序吗。”
“最老的,是长字辈,韩长延,然后是韩村长,韩命行,接着是百字辈,韩百岁。”
“这望山村够新的啊。”
“才传了这几代。”
“不见得。”槐梦找到了通向后院的侧门,推门而入。
“你和韩长延起矛盾的时候,我看见好几个头发花白,至少八.九十的老人。”
“估计是来了望山村之后新排的辈分。”
胖子跟在槐梦后头进了后院:“这也能新排?不是说这个望山村最讲究宗族规矩嘛。韩命行一家就能说动这么多老人?其他人都跟着韩命行一脉重新改命叫长命百岁。够能耐的啊。”
“是啊。”槐梦轻声。
“你说他为什么这么能耐。”
走了一圈,宗祠除了树林茵茵,枝叶繁茂之外没什么怪异地方。
天色更晚些的时候,吹喇叭声响起,一顶大红花轿从正门迎入,隐隐能听见其他人在祝贺韩长延。
“恭喜啊恭喜,长延叔。你家妮妮可是进了祠堂的人,您面子上有光啊。”
韩长延没说话。就听见他抽旱烟的吧嗒吧嗒声。
胖子躲在隐蔽处,小声:“妮妮进来了。”
他们一起看着妮妮走进了后院的那间祠堂,穿着红色嫁衣,祠堂大门打开,能见到好几代灵位肃穆陈列,几只白色蜡烛点燃光亮,在黑夜和风中摇晃。
妮妮跨过了高高门槛。
大门在她身后合上。
“咕咚!”一声,祠堂外落了轿子。
“走。”槐梦招呼胖子:“去看看有没有地窖。”
“找那个干啥。”
“妮妮说她妈妈在宗祠里失踪了。”
“然后呢。”
槐梦回头看他:“找埋尸的地方。”
两人走到一道竖井边。
胖子:“不用多说,我明白了。”
“恐怖小说必备。”
“一定是把妮妮的妈妈浸井里了。”
“哦,也就是说,这些井水里全是尸骨?”
胖子一拍手:“可不是!估计这群人杀了不止一两个!”
他往前一探头:“我闻到点臭味。”
槐梦跟着探头,他哥俩好一般攀着胖子的肩膀。
“叫你这么说,这些天你喝的可全是泡了尸体的水——你想想,井里是地下水,地下水连通河水,吃穿住用……”
槐梦语调越来越阴森。
胖子差点呕了。
他泪眼汪汪看着槐梦。
“你坏坏,就会吓人家。”
槐梦拍拍他肩膀:“人家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然后又说:“你在上面等着,我下去看看。”
比了个小心心。
“遇见鬼了记得逃命。别死了。”
说着。
槐梦一翻身跳了下去。
胖子在上面等了五分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里越来越阴森,连鸟雀虫鸣都不见了。他微微半蹲下,抱着井口不撒手,指望槐梦能再从里面跳出来。
微微的晃动。
他以为井要塌了。
再一反应,才发现是地震了,宗祠的青石砖地面上裂开一道道口子,好像被蚯蚓耙过一遍一样,细小的白骨印在石砖上,慢慢的,一只只细长的白骨手臂从裂缝中探出来。
放眼望去。
没有一块好地。
冷风从白骨林中刮过,如哭如诉。
白骨还在向外伸张,一幅幅骷髅架子从土地中拔出,某些腥臭腐烂的气味在空中弥漫。
胖子吓得浑身炸毛,他猛地跳起来,顾头不顾腚就要往井里跳。
“嘘——”
一道哨声响起。
胖子抬头一看发现槐梦不知道从哪儿跳到了祠堂的屋檐上,朝他招手:“胖子过来。”
“呜呜呜哇哇哇哇——”
胖子一路连哭到嚎,屁滚尿流地往祠堂那里跑,跟在他身后的白骨成堆,如波浪般翻涌,胖子一伸手,槐梦拽着他的手把他拎了起来,甩到了屋顶上。
而后白骨浪潮撞上了祠堂大门。
黑色大门几乎扭曲变形,但仍然坚不可摧的护卫着祠堂。
而后。
祠堂里响起了妮妮的尖叫。
“啊——”
胖子一拍脑袋。
“坏了!妮妮在下面。”
槐梦拽住他。
“不急。”
胖子回头:“再不快点妮妮就叫它们吃了!”
槐梦声音冷静。
他慢慢说。
“李实繁,动动你的大脑,把韩长延的话重新想一遍。”
“他说,望山村生不出小孩以后,就在路口撒钉子,骗游客进来。他们要游客做什么,你想清楚没有。”
胖子瞪大眼睛:“哦——对,我想起来了,望山村这边人口走失情况特别多,都说叫狼叼走了,叫泥石流冲走了。”
槐梦:“不冲他望山村的人,就冲外地游客是吗。”
胖子冷静了下来。
“但是,但是我看长延爷爷很爱很爱他的孙女啊。”
又听见槐梦说说:“韩长延爱他孙女,可是他又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