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夜里

向年皱了皱眉,对方将门拍得这样震天响,他也没办法置之不理。

“什么人?”他朗声问道,同时转头看向挂钟上的时间——

10点30分。

距离百鬼夜行还有一个半小时,外面十有八九是还没有找到投宿处的玩家,情急之下到处碰碰运气。

只不过这碰运气的态度也实在太无礼了点,就连向来脾气温和的向年都听得有些心烦,更别说小镇上那些排外的NPC居民,如果遇到脾气暴躁的,说不定还会抄起柴刀赶人。

外面拍门声顿消,随即响起一道沙哑阴沉的男声:“开门!”

向年:“我这里已经打烊了,投宿请去找镇上的旅店吧。”

屋外的男人原本正要出席一个重要的酒会,结果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发现手机黑屏没有反应,怎么都无法与外界进行联系,再加上经历了接连多次的碰壁,情绪已经临近爆发的边缘。

但他始终不相信自己被卷入到了某个异空间,反而觉得这是仇家使出的诡计,雇佣了一群演员在装模作样。

此时听到门里传出的敷衍回答,他马上联想到先前的无数回闭门羹,怒火当即就噌噌噌地往上冒。

“识相的就赶紧给我开门!”他越发用力地拍打门板,“解释清楚是什么状况,你们的幕后指使者又是谁!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我绝对会让你……”

叮铃铃。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余音,男人在半打开的门缝里见到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他没来由的心里一颤,到了嘴边的威胁通通都消了音。

那张脸透着阴恻恻的戾气,皱紧的眉头下是一双深陷于眼窝的浑浊球状体,当中似乎正翻涌着某种极其诡异的暗光。

“请别在门口乱叫,现在已经很晚了。”对方淡淡道,“不如抓紧时间找到地方投宿,还能有一线生机。”

男人迅速镇定下来,觉得自己真是好笑,居然会因为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而感到心神不宁。

“不要再装了,如果你肯坦白,他们给多少钱,我可以付你十倍;可你要是不识好歹,我也有的是办法能让你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眯了眯眼,冷声道:“你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向来言出必行,而且也有言出必行的绝对力量,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说完这话,男人便等着老头的反应。

老头眼神一闪,似乎有些动容。

男人见状,唇角微勾,越发恢复到平日运筹帷幄的状态,甚至已经开始思考要怎么揪出幕后主使,让对方为此付出该有的代价。

至于面前这老头,他确实一贯以来信守承诺,说好的报酬一定会给。但是在那之后,他也必须叫对方明白,不论做什么都不该招惹自己……

那就意思意思切断他的一条胳膊吧?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残忍之色,却突然感觉到指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就像是某种锋利之物深深扎入了血肉之中。

他下意识缩手,还以为自己是被什么毒虫叮咬了。结果当他低头看去,入眼的景象却让他呼吸一滞,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惊恐地颤抖起来。

他的手指正在脱落。

更确切地说,他的手臂正在逐渐脱落。

明明是柔韧而富有弹性的肉质,中间还有坚硬的骨骼作支撑,如今却像是砧板上的水豆腐一般,轻而易举被切成一片又一片,啪嗒跌落到地上,发出粘腻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切割的疼痛一波叠着一波,如同排山倒海的潮水,疯狂刺激着男人的大脑神经。

他忍不住惨叫出声,目眦尽裂,试图阻止这种超出认知范围的恐怖变化,结果非但没能成功,还让它蔓延到了另一只手上。

不过短短几次眨眼功夫,他的左臂就只剩下上半截,右手的掌骨以下也全变成了满地的血肉模糊。

“你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老头默然数秒,说道:“我什么都没做。”

男人根本不信,在他的眼里,这事情绝对与老头有关,对方的形象本就暗含戾气,此时似乎变得更为邪恶狰狞。

“你是不是对我下了药?这肯定是幻觉!对,肯定是幻觉,现实中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男人语气笃定地喃喃自语,力图说服自己双手还在,“绝对是因为你,你居然敢这样对我,我可是ZZ财团的董事长,动动指头就能让你灰飞烟灭……”

话没说完,那种刀削般的剧烈疼痛突然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针刺感觉,在全身各处灼烧般地跳动。

微风从侧边吹来,轻盈薄透的灰色碎片在他眼前飘飘而上,如同纸钱烧完后飞扬的灰烬,乘着无形气流去到了夜色之中。

男人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

他仅剩的左臂彻底碎没了,同样的变化还在身体的其他部位上演,先是衣服,再是皮肤,接着是血肉,是骨头。

全都正在化作烟尘散去。

老头叹了口气:“你眼下最需要的是平心静气,不要胡思乱想。”

男人死死瞪着他,目光里有恐惧和怨恨交织。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没办法像先前那样坚信这是幻觉了,毕竟所有的感受都如此真实,而他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抗。

老头继续说:“如果平静不下来,你最好还是赶紧离开这里,有多远跑多远……真的,赶紧跑,别瞪了,再瞪你整个人可能就没了。”

男人咬了咬所剩无几的后牙槽,终于还是放下了高傲的自尊心,按照老头所说的全力奔跑,用这具残缺身体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消失在街道转角处。

*****

聒噪声消失,向年满意地关上了门。

结果转头就见到柳维斜靠着柜台一侧,静静看着自己,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

向年微微一愣:“你不是要睡觉吗?”

柳维的睡觉只不过是借口,他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其实脑子一刻不停地运转,直到听见商店里隐隐传来某种惨叫声,他才站起身来去看个究竟。

他不觉得那惨叫是向年发出的,但如果有什么麻烦找上门,他也有必要确保向导的安全,好让接下来的无尽城之行能够尽可能顺利。

结果等他从后门进到店里,目睹了后半过程,才发现根本无需自己帮忙。

虽然向年始终站在原地没动,但是外面那不速之客也一直没有闯进来,听起来像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并且认为这件事情的源头在于向年,激动的言语间充斥着强烈的恐惧情绪。

可是当那人落荒而逃的时候,柳维透过窗户望去,却没见到什么异常——最多是他的跑步姿势有点奇怪,好像一瘸一拐的,两只手臂都无力垂在身侧。

“你弄断了他的胳膊和腿?”他问。

向年觉得自己有必要澄清一下:“你别看我长得凶狠,但其实为人和谐友善,从来都不崇尚通过暴力解决问题。”

他指了指窗外:“我刚才也是想同对方讲道理,不过那家伙大概妄想症比较严重,所以硬是觉得我好像对他做了什么,非常无理取闹。”

柳维嗯了一声,轻易接受了这番解释,仿佛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打算深究。

他的目光落在了向年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数秒后话锋一转:“你这里有没有伪装用的道具?”

向年:“……你说什么?”

柳维:“你的样子太多人见过了,而且这么凶狠,容易激起某些人的被害妄想。为了尽可能避免麻烦,最好能用道具遮掩一下。”

向年沉默了,一时分不清对方是在诚心建议,还是在讽刺他刚才胡编乱造的借口。

但不管怎么说,在已经有一层面具的情况下再套一层面具,实在显得有点子傻逼。

于是他坦然说道:“我这个样子就是伪装。”

他解除道具效果,露出了底下真实的模样。

这是一张五官清秀的脸,虽然不像柳维那般近乎妖孽的俊美,却精致耐看,有着更贴近普通生活的美感。

若要说最特别的,还是向年的眼睛,瞳色极深,仿佛是纯粹而浓郁的黑,能将人的意识吸入其中。

柳维心里有些惊讶——这既是针对向年的容貌也是针对他的年纪——但没有表露出来,只淡淡说了一句:“这样子可以。”

向年想了想:“那不如你也用个道具?”

柳维:“为什么?”

向年:“你长得这么好看,万一招惹来各种狂风浪蝶可怎么办?要知道无尽城里的狂风浪蝶大多比较凶猛,有的还喜欢走强取豪夺那一套,一旦粘上了可就不是那么容易能甩掉了。”

柳维:“……”

他原本想说也不至于这么好看,但转念想起向年刚才关于“你很好看”的那篇洋洋洒洒大作,便立刻闭紧了嘴。

*****

柳维最终还是接受了来自通关玩家的诚恳建议。

虽然他的账户上没有钱,但可以通过生命值兑换的方式来购买功能卡。

不过向年对这种氪命的行为还是不太看得习惯,再加上如今手头非常宽裕,因此作为店主的他相当大方地送给了柳维几张常用卡,当中就包括用来改变外貌的。

柳维给自己选了一个相貌普通的青年形象,然后就回到客厅继续闭目养神。

对于向年做好的晚饭,他客气地道了声谢,但最终一口都没吃,就跟那杯在桌子上凉透的白开水一样。

这是个相当警惕的人,向年心想。

圆形钟表的短针指向数字11的时候,向年抱着白天没看完的书上床了。

这几年来,他遵循着近乎固定的生活规律。什么时候起床洗漱,一日三餐安排各自在几点,睡前要做多长时间的阅读,虽然日子好像过得一成不变,单调乏味,他却乐在其中。

11点40分,向年躺下,闭上眼睛。

二十分钟的时间足够让他在百鬼夜行开始前入睡,如果再晚一些,等到外面响起各种古怪的骚动,以及时不时划破天际的凄厉惨叫,可就没那么容易能够睡着了。

其他玩家即使成功投宿,可以凭借建筑掩体避免被街道上的怪物察觉,也还要提防NPC的突发性异变。但由于这间屋子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NPC,所以他们不用担心这方面的问题,一觉睡到天亮就能前往下一关卡。

——直到听到那声重物坠落的沉闷响动之前,向年都是这样认为的。

12点02分。

他迷迷糊糊从被窝里爬起来,半睁着一只眼,借着昏暗月色,与那个狼狈跌坐在地板上、穿着一身夜行服的家伙四目相对。

玻璃窗只剩下了一半,风声卷携着隐隐约约的咆哮嘶吼吹进屋里,丝丝凉凉,诡谲瘆人。

向年:“……你是哪位?”

夜行服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手脚并用着倒退至墙角,一边下意识伸手挡脸,一边语无伦次道:“我、我没有……我只是手头有点紧……我不想的……求求您,不要告诉别人……”

向年:哦,原来是小偷。

他还记得傍晚在杂货超市的时候,有听见两个妇女在谈论谁家丢了东西的事情。他这儿几年时间都没有被光顾过一次,没想到临出发前的夜晚居然会被人摸进了屋里。

小偷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的嘴里开始发出痛苦而急促的低喘,并迅速转变成喉咙深处的诡异咕噜声,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正在里面酝酿壮大。

【零时以后,镇上所有活着的居民都有可能变成嗜血的怪物,异化比例为百分之五。】

向年看了看墙上的钟,回过头来时,小偷已经倒在地上缩成一团。他的身体仿佛被吹大的气球般不断膨胀,后背长出了刀锋般的成排尖刺,在夜色下泛着森然冰冷的寒光。

向年面无表情。

破天荒来了个小偷,神奇地遇上了百分之五的概率……他也许该到十二区去买张彩票,说不定就中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