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英雄

街上因这突如其来的骚乱乱成一片,没等那云敬将那一句救命喊出口,燕今宵已然飞奔到那马蹄前,将那小孩从马蹄底下抢出来。

好在有惊无险。

但是燕今宵这救了人,就似占上了理,对上云敬这个他本就看不惯的徐老头小厮,那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把娃还给那老妪之后,他就跳过来指着云敬一顿数落:

“你家主子不是号称一刃血千里、凭一己之力就灭了半个达拉善的杀神么?他身边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废物?连个马都骑不好怎么打仗?还是说你们主仆二人其实都是个废物?”

废物云敬被骂得一愣,刚想辩解说不是自己骑术不行,是你们这破城道障碍太多,话到嘴边看见三爷站在燕今宵身后一脸安逸,又把话吞下去了,他没有半句争辩,直直跪到徐连策面前,愧歉地说:“爷,我错了。”

云敬是徐连策在落霞山里的狼窝捡来的,跟着徐连策身边六七年了,这六七年时间他从一个狼崽子渐渐长成了人样,性子欢脱不羁,在战场上更是血性至极,但那股子“与狼为伍”的卑微却好似刻在他的骨头里似的,平常看不大出来,但只要对上徐连策,他就会心生惶恐,害怕自己因为做错事而被主子嫌弃。

当下双膝着地,身量跪得笔直,毫不叫屈。

燕今宵瞧得目瞪口呆,看了看徐连策,又看了看云敬,刚想问这小子为什么给阿舒下跪,却见阿舒已经侧开了身,将身后站着的那对老妪孩童叫到面前来。

“这位云小将军做错了事,下跪给你们二位赔礼道歉,二位可愿意原谅他的莽撞无礼?”

老妪孩童本就是普通平民百姓,日常也曾受过达官显贵的欺压,哪里敢奢求真有高官们给他们道歉,当下点头如捣蒜地说不怪不怪,那小孩还亲自上前去拉云敬的手,叫大哥哥快起来。

云敬不敢起,余光偷偷看向自己三爷,见三爷轻轻点头默许了,他才心虚忐忑地说:“那我回去,再继续领罚。”

徐连策不置可否,又从袖兜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那孩子手里:“这是我替这位小将军赔给你的。”

谁料那孩子却也是个懂事的,竟摆了摆手说不要:“我又没事,而且这位小将军也给我道歉了,我便不能再要你们的银子。”

小孩说着,又转身抱住了燕今宵的胳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刚刚是你救了我,谢谢你,大哥哥,你真好,你是个大英雄。”

燕今宵这辈子就没有被人说过两个谢字,一时有点慌,那孩子却扒拉他的手,将一颗糖放入他手心,这才跟那老妪走了。

燕今宵感觉自己面红耳赤的。

他被人叫过流氓混账王八蛋,烂臭虫混不吝,什么字眼难听就叫他什么,唯独没有人叫过他“英雄。”

燕今宵觉得这个词实在不适合他,呸了一声,嘀咕道:“做英雄有什么好的?老子这辈子就要当个横行街头的流氓,大魔头,街霸。”

徐连策站在他身侧,听着他嘀嘀咕咕地给自己立人设,不置可否,嘴角却浮现一个淡淡的笑意。他想这小子其实心地挺好的。只有心里本善之人,才会在危急关头下意识地救人。

燕今宵突然回过头来,把那颗糖果塞进他手里:“给你吃。”

徐连策看他:“你不吃糖?”

燕今宵别扭地扭开头,嫌弃道:“稀罕,小孩子才吃糖,我都及冠成年了好么。你吃不吃,不吃就丢了吧。”

“既然你不要,那就我吃了吧。”徐连策不客气,扭开糖纸,当着他的面丢进自己的嘴巴里:“……唔,还挺甜的。送给英雄吃的糖,味道果然与众不同呢。”

徐连策简直是故意的,嘴上说着甜,喉间还要故意发出享受的叹息声,燕今宵没忍住扭头来看,就见他一脸清浅淡淡的笑意,薄削的唇却被水渍浸润得盈盈诱人,偏偏这人好像没感觉到这副面容能诱人犯罪,看自己在看他,他还得寸进尺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一脸请君品尝的样子。

燕今宵忍不住喉结滚动。

好想亲他一口。

燕今宵这么想着,人也往前稍了一步,但又很快清明起来——他只是装作流氓,又不是真的流氓。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真非礼人的事情,他还是做不到的。

努力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他撇开脸:“你喜欢吃糖,以后我多给你买。”

他逃避现实般地左看右看,正好看见牵着马要走的云敬,燕今宵顿时感觉人生找到了方向般,立刻叫住他:“你等等。”

“你家主子在相思巷上是不是有一套空置的宅子?”

云敬点点头。

英雄不过片刻的街头小流氓搓了搓手:“这样,你回去跟你家主子说说,让他把那宅子借给……就说借给你的一个朋友。”

云敬懵了:“什么意思?”

徐连策轻笑道:“是他想借你家主子那套在相思巷中的宅子,给我住。”

云敬:……他家爷这玩的是仙人跳吗?

云敬有点怜悯地看着燕今宵。“那你可以……自己去跟他说啊?”

燕今宵:“……”

老子要是好意思当面去找徐老头,还用找你?

燕今宵作恶地威胁他道:“反正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那宅子卖给我,而且还要瞒着你家主子不叫他知道是借给我了。那你今天在这街上纵马伤人的事情,我就不往外说,必定不让你家主子知道。”

云敬只能用余光看向主子,“那我家将军的意思是能借啊,还是不能借……?”

徐连策强忍着心头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我与徐将军关系不错,他应当能让我住。”

云敬长长地啊了一声,拍胸脯道:“哦,那就是能!这事儿不用再问我家主子了,我就给你说准了,能!”

得了云敬的同意,燕今宵简直就把他当正主了,“那你现在就回去,把相思巷那宅子的钥匙拿来,等在相思巷上,我们一会儿就到。”

“得了,我这就去!”

这一次,云敬再不敢骑快马了,于是,在苍云郡海天阔地自由奔放惯了的云敬,在这骑起马来简直就像大老爷们儿被老太太的裹脚布缠着了,云敬束手束脚的施展不开,丧得不行,一边骑一边艰难地嘀咕:

“艾玛这破道这么窄,太不适合骑马了……还是苍云郡好,爷啊,咱什么时候能回苍云郡啊,草原苍苍,白雾茫茫,我骑着我的小白马呀,上山找我的狼……”

燕今宵远远听着他嘀咕小曲调,啧啧嫌弃:“瞧瞧,骑马骑成这副小姑娘扭腰一样,要是再给他丢张帕子,他就能直接跳个舞了。”

徐连策就跟没听见似的,面不改色地又蹲到护城河边,慢条斯理地清洗自己的双手。

直将那双手洗得洁白如玉了还不满意,还举起双手对着阳光照了照,那温柔的光线就透过了他的肌肤,给他的双手都照成了柔软的嫩粉色。

燕今宵撇嘴道:“但凡那小子争气一点,我也不会这么嫌弃了,你说那老头的手下都菜成这样,他又能好到哪儿去呢?我说他比不得我,我肯定说得不错。阿舒,你说徐连策那一刃血千里的杀神之名,莫不是浪得虚名来的吧?”

把自己的双手照成透明嫩粉色的杀神将军徐连策:“……”

燕今宵回过头来,就见阿舒正举着双手对着阳光,只那漆黑如墨的眼睛却盯着自己,眼底颇有些复杂的情绪,他摸了摸鼻子:“我脸上可有什么东西?要不我也来洗洗?”

燕今宵两步过来,蹲到他身边也来了一个临水照面。

水里浮现的人影风流潇洒,并无半点脏污,燕今宵用手扑棱了几下,搅乱一池春水之后玩心突起,他伸手揽过徐连策的肩,指着水里紧挨着的两张脸问道:“阿舒,你看看你旁边这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人是谁?”

水里映衬出来的面容英俊潇洒,眉目之间隐隐藏着少年轻狂不羁的笑意。

他的手揽在自己肩头,那手指却不敢垂放下来碰肩,撑张着五指像无处安放的螃蟹爪子。那脸像是贴着自己极近,却又隐隐错开了些距离,耳垂处隐隐可见羞涩的红晕。

徐连策逗他道:“是个刚刚救过一个孩子性命的英雄。”

燕今宵本来嗪着笑意的脸瞬间耷拉下来了,松开他的肩膀,不屑道:“刚刚救那小孩不过是顺手的事,我可没存心要做好事,再说英雄有什么好当的,不如我当个混迹街头的流氓街霸来得逍遥自在。……再说了,英雄会藏娇吗?会像我这么龌龊地道德绑架别人一定得把院子借给我来藏娇吗?”

徐连策一时无言,只觉得这小混蛋简直是……可可爱爱,偏偏长了个脑袋。还是摘了好。

燕今宵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人憎鬼厌的流氓形象好像有超乎寻常的偏执,如此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地给自己抹黑一番之后,他满意了,站起来,湿漉漉的双手随便在身上擦了几下,伸手去拉徐连策:“阿舒,走了,我们去相思巷,去霸占那个徐老头的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