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回忆

夏油杰,原特级术师,在某次性质极其恶劣的事件爆发后叛逃,受到咒术协会通缉。

一年前,此人在日本境内掀起了极大的动乱。这场被命名为“百鬼夜行”的行动在众多咒术师的努力下成功被镇压,而夏油杰本人也被处死。

行刑人,五条家家主,五条悟。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哈——??”

佐治椿将自己的邮件记录展示给五条悟看,重点是发信人那一栏。

‘发信:夏油_杰’

五条悟顿时放低了声音,不敢置信道:“你要让杰来保护他们?”

“是呀,没有比夏油先生更合适的人选了。”佐治椿掰着手指头:“首先,夏油先生很强,非常强,几乎是仅次于五条老师的强。在国外游历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收服什么新的咒灵……”

“其次,在目前所有特级术师,以及拥有特级术师实力的人选中,夏油先生是唯二我们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

另一个是目前正在日本境外四处游历的咒术高专二年级生,乙骨忧太。

“第三……”

佐治椿还没数出三,就被五条悟打断:“第三,杰在明面上是个‘死人’,没有人会特意提防一个死人,他的行事会更加便利。”

他阴沉着脸:“你是想说这个?”

佐治椿点头:“嗯。”

明白归明白,五条悟明显不乐意:“可是杰明明已经假死离开了,为什么要把他重新卷回来?”

五条悟和夏油杰,两人从十年前开始就是挚友,即使后来因为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数年间也没断了联系。

他们都对目前的咒术界感到不满,只不过五条悟选择了维持当前体系的稳定,徐徐图谋改变。而夏油杰倾向于大刀阔斧,不破不立。

两人都不是爱逞言语之快的人,比起分辩个上下高低,他们更倾向于直接干一架,谁赢了,谁就是对的。

但是不知何时,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被迫站上了两个对立的立场。

作为世家代表的五条家家主,五条悟自然而然被推上了世家利益体系的代表的地位。

而夏油杰出身平民,对于那些隐藏在普通人社会中,因为自身的异常备受歧视的非世家咒术师们充满了怜悯之情。

他曾经表达过自己的诉求,他要求咒术师协会将那些平民咒术师纳入庇护,使其免受普通人的排挤和迫害。

可世家们无法理解夏油杰的诉求,在他们眼中,没有强大的血统传承的咒术师,从根子里就是地上的泥土。或许泥土中偶尔会生长出像夏油杰这样的异才,靠着自己的能力,触摸到天边的流云。

不过总体而言,没有家族传承的术师不值得他们投入精力,冒着可能会暴露在普通人的视线中的风险去维护。

夏油杰曾经尝试过遵守规则,可他失败了。

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例子出现在他眼前,他没能挽回他们。

因为一个咒术师必须遵守的铁律:不得伤害普通人。

因为普通人是“弱者”,而咒术师是“强者”。强者有保护弱者的义务,这就是夏油杰自幼开始接触到的教育。

但世事从来没有这么简单。

书本上的道理,和亲眼见证的事实冲突了。身为“弱者”的普通人,因为他们的愚昧无知,不仅对保护他们的“强者”毫无感激尊重之情,反而是充满了晦涩阴暗的嫉妒、恐惧、憎恨。

“弱者”开始反过来欺压“强者”。

咒术师不得伤害普通人,这是绝对的“正论”。

然而不知何时,曾经奉若圭皋的正论成为了夏油杰身上最沉重的枷锁。

他开始自我怀疑: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正论”,难道其实是错误的吗?

夏油杰忍不住想起挚友一直在说的一句话。

五条悟总是这么说:“老子,最讨厌正论。”

忽然之间,夏油杰顿悟了。

正与不正,皆不重要。如果世间存在一条绝对正确的道理,那或许就是“其他道理都不是绝对正确的”。

这一瞬间的明悟让夏油杰心神清明,他紧跟着就懂了为何挚友早早看清了这些,而为何他自己被束缚着睁不开双眼。

因为强大。

因为站的够高,所以能够纵览全局,能够拥有超出常人的视野。

忽然夏油杰就懂得了世家们心心念念的“天上云”的超然地位。

……不过,怎能就此甘心?!

他在下决心挣脱枷锁时,露出了同时充斥着喜悦与哀伤的笑容。

喜悦的是他就此看清了自己该走的道路。

悲哀的是,或许就此要和挚友分别。

在离开母校的那个晚上,夏油杰没和任何人道别,只除了一个例外。

那是一对年幼的男孩,是他一年级时,和五条悟、家入硝子一同出手救下的一个孩子。

是夏油杰回顾自己这么多年咒术师生涯中,茫然惊讶下,发现自己唯一救下的一个“平民”咒术师。

说是“平民”也不完全准确。

这只是相对于咒术师标准来说的平民。以普通人的标准来说,这孩子拥有着绝对崇高的出身。如果随便在日本街头找个人,问他对于“佐治”这个姓氏有什么印象,一百人中至少一半会说出一位拥有这个姓氏的有名的大政治家。

“佐治”原本是一个出了名的财阀家族,直到这一代,出了一名出色的政客。

而这个孩子就是那名政治家的独子。

按理来说,这样的孩子会从小接受私人教育,如果顺利的话,成长为一个立派的青年人,然后接过父亲的班,一辈子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然而,就像夏油杰领悟到的那样,世间道理总无绝对。

这个以“佐治”为姓氏,从出生起就背负着沉重期望的孩子,是个“平民”咒术师。

换做一个普通些的家庭或许还好,没什么人从早到晚地围着他转。不过这个孩子运气不佳,投胎在了最严苛的环境之中。无数人的目光如焗火,将他的世界照了个煌煌堂堂。

夏油杰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孩子是如何伪装成普通人,带着自己自出生起就化作了咒灵的双胞胎妹妹,一起在那栋择人欲噬的大宅中活下来的。

不过等到他们发现他的异常时,他的状态已经不对了。

随着兄妹二人日渐成长,妹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咒力。

最初,是‘她’被仆人看见在庭院的树下拍球玩。

而后,佐治宅中逐渐传出了怨灵作祟的传闻,有人说那是“座敷童子”。

可是宅邸的主人是这个国家中站在权利顶端的那一批人,他虽不甚了解,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这个社会中还存在着一些与众不同的人。

这些人自称“咒术师”,并非欺世盗名的骗子,而是真才实学的特异之人。

佐治家主请来了好几位当时咒术界赫赫有名的大师,但他们无一例外,统统无功而返。

没人能够破解“座敷童子”的秘密。

直到拥有“六眼”的五条悟被当做最后的王牌请了出来。

“六眼”天生不凡,拥有看破一切咒力痕迹的能力。

五条悟在见到那个孩子时,一眼便识破了事件的真相。

……未能出生的女婴,其怨念化作咒灵,附在了同胞兄长的身上。二人一同来到了这个世间。

作为兄长的男孩,无师自通了保护“妹妹”的觉悟。

他天生便有着通透的智慧,知道自己和“妹妹”的异常绝对不能暴露,否则迎接二人的将会是暗无天日的未来。

数位一级术师来了又走,都没能识破“座敷童子”的藏身之处。

那是因为,男孩用自己的血肉保护了“妹妹”。

并非是能够留下咒力痕迹的附身,而是更加隐蔽,更加危险的“共生”关系。

这种共生给男孩的身体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当五条悟看破他的秘密时,他已经被这份守护了多年的秘密拖累得奄奄一息。

所有人都以为是咒灵作祟,在暗中侵害男孩的健康。

没有人能猜到,是这个看似年幼的孩子,欺瞒了所有大人的眼睛,在暗中包庇咒灵。

五条悟看出来了。

但是他也就此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在他看来,那只女婴化作的咒灵没什么攻击欲望,只要男孩还活着,‘她’就会乖乖地自缚于这个阴暗的豪宅之中,永远做一个不会伤人的“座敷童子”。

但是‘她’的停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将男孩推向死亡的深渊。

究竟是该保护男孩的生命,除掉咒灵;还是维护他自身的意愿,装作一无所知地离开?

天生就是“最强”的少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烦恼之中,他忍不住把这件事吐露给了自己挚友。

当时才刚刚和五条悟成为挚友的夏油杰吓了一跳。

他纠结许久:“……你确定,那个小鬼是自愿保护那只咒灵的?”

五条悟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啊,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别人可能注意不到,但我能看出来。”

“你看到了什么?”

五条悟指了指自己墨镜后面湛蓝的“六眼”。

“那家伙,身体中流转着咒力。”

“……”夏油杰震惊了。

因为先前他们询问那个男孩时,他表现得完全就是一个不知道咒力存在的普通孩子,如果这是伪装,那未免也太天衣无缝了。

不过比起自己的判断,夏油杰更相信他的挚友。

那个孩子在撒谎。

但这是一个基于善意的谎言。

五条悟看破了这一切,但是他却变相地将选择权分享给了夏油杰。

他想听听夏油杰的想法。

而夏油杰也没辜负他的期许,稍稍思考片刻后,他就提出。

“有没有什么办法,既不除掉那只咒灵,又能叫‘她’离开那个孩子?”

夏油杰,提出了一个绝对违背了“正论”的提案。

向来最讨厌“正论”的五条悟露出了肆意嚣张的笑容。

“老子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想到了,那就去做!

毕竟——

“——我们俩可是最强啊!”

回忆起当初救下“佐治椿”和“绮花罗”的起因和经过,夏油杰实在觉得造化弄人。

那时的他和五条悟,根本就没有什么深刻的觉悟,仅仅是凭着一腔少年热血,说干就干了。能顺利地救下这对兄妹,只能说是巧合。

然而几年的时间过去了,两人都有所成长。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去拯救,去反抗,却再也没能顺利救回类似的人。

夏油杰在离开前,忍不住去探望了这对兄妹。

他至今记得那时少年对他说过的话。

“夏油先生终于要离开了吗?”

去意被人一语道出的惊异暂且按下不提,最令夏油杰感到震惊的,是少年正在试验的某种术式。

这孩子在被接回咒术高专时就测试出了“神隐”的天赋,但当时没人觉得他会有所成就。

毕竟千年来有许多例子,桩桩件件都证明了,使用“神隐”的术师没什么前途。

然而这个少年接触咒术仅仅两年的时间,就成功开发出了绝大多数咒术师一辈子都无法施展的“领域展开”,并将自己刚刚领悟的招式用在了夏油杰的身上。

夏油杰毫无防备地中招了。

少年将他拖入了自己的领域,“箱庭子守呗”之中。

短短十秒后,夏油杰清醒过来。

他从那短短十秒里体验了少年完整的一生。

这个术式绝不是为了单纯的观影作用而开发的,不过使用者任性地将它用成了电影播放器。

第一次真正施展出“领域展开”,少年精疲力尽,浑身大汗淋漓。但就算如此,他仍然得意地笑了。

“怎么样?”他对震惊到失语的夏油杰说:“在看了我的经历后,夏油先生仍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拯救不了,什么都无法挽回吗?”

夏油杰死死地盯着他:“你为什么会知道?”

小小少年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夏油先生苦恼得太明显啦,正常人都能看出来的。”

“不过咱们这儿的确没什么正常人就是了。”他紧接着小声吐槽道。

从初遇时的瞒天过海,到如今的出人意料。这个少年似乎总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显得深不可测。

可是他又那么浅显易懂。

他在安慰自己。

夏油杰恍惚地想。

这个少年,隐约叫夏油杰想起五条悟。二人都给他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并非是贬义的,而是那种因为高度不同,所以视野更加宽广的感觉。

“你看到了什么?”他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少年收回了笑容,他的神情变得隐约有些严厉。

“我看到,夏油先生死钻牛角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最后把自己作死的未来。”

作死……夏油杰被噎得一梗。

这一句话,什么神秘莫测的气氛都被搅和没了。

少年还握着他的手,那是他领域发动的条件之一。

他训话的样子,隐约叫夏油杰想起了自己的班主任,夜蛾正道。

“别什么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扛!你是什么,耶稣吗?菩萨吗?别那么自我中心了!”

“做个正常人吧!”

“世界离了你一样转!”

“离了谁都一样!”

“就算是五条先生也一样!”

……

……

不知为何,夏油杰忽然回忆起有关佐治椿的记忆。

不过半秒的时间,他就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笑了。

“那个小鬼……”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佐治椿也成了咒术高专的学生,对他和五条悟的称呼,也从“先生”,变成了“前辈”和“老师”。

……总感觉差辈了,好像被悟那家伙占了便宜。

不过不变的是那个小鬼一如既往的可怕预判力,和莫名其妙却又十分有道理的“正常”算法。

夏油杰翻出那与一身僧袍格格不入的智能手机。

邮件的末尾,是佐治椿的一句话。

“正常人应该知恩图报,请看在我帮您争取了八个月长假的份上,回来做点工作吧。”

“构筑咒术界的美好未来需要您的力量!”

夏油杰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什么休假!分明是帮人带孩子,还一带带一对儿,自带媳妇来的!

然后现在被叫回来带另一拨小鬼!

‘帐’外,靠着里香打盹儿的乙骨忧太忽然打了个寒颤。

“我好像做了噩梦,夏油前辈在骂我……”他嘟囔道。

夏油杰收起了手机。

如今的他,人生即将迈入三十大关。走了更多的地方,见识了更多的风景。虽说还是没能和天上的白云并肩,不过回头看看,他也算走到了一个不错的高度。

再加上假死过一次,许多想法都有了些变化。

现在再低头的话,他发现比起许多人,自己也算拥有了更开阔的视野了。

“这还真是……”他啼笑皆非。

他这前半生,走过正道,踏入过弯路,一番崎岖辗转后,居然又有一种当初刚刚踏上正道的恍然感。

也到了他去引领后人,叫他们即使遇到弯路,也能最终走到出口,回头感叹的时候了。

“真不想带孩子啊。”

抱怨完毕,夏油杰收起了浮空的咒灵,主动坠入了阴暗冰冷的生得领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