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将这条长阶走完,沈宜安已然有些麻木了,她自暴自弃地想,身为一国长公主,这些内侍不管私底下怎么传,都不会有只言片语敢传到她耳朵里,如此就随他们去吧。
太极殿就在眼前,闻人决颇为不舍地将怀中的女子放下,沈宜安双脚落到实地,一颗飘荡不安的心也重归平静,她整了整衣襟,吩咐冉姑姑和莲香:“你们在这里等。”
夫妻二人自行进殿,一进入外殿,沈宜安就看见一个内侍神色慌张,正隔着门对着内殿的某一处疯狂使眼色,她皱了皱眉,问道:“你在做什么?”
小内侍一个哆嗦,吓得连忙跪下:“长……长公主。”
她不用问这内侍也知道,定是沈宜昭又顽皮了。留下那内侍在门口跪着,沈宜安径自走进内殿,只听里面正在嘻嘻笑闹。
“元宝,你再站过去点,把头上的东西扶稳了!”沈宜昭使唤着他的贴身内侍元宝,只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内侍头上顶着一个橘子,背对着门口站着,声音谄媚:“陛下,这样行吗?您手下留情,奴才头上肿的包还没消呢。”
沈宜昭手里拿着一副弹弓,玩得浑然忘我,连内殿何时进来两个人都不知道,他咯咯笑道:“放心吧,朕百步就能射中一头羊。”
沈宜安正听到这一句,望着他摇了摇头。沈宜昭今年八岁,正是爱玩闹的年纪,她父皇子嗣不丰,又是暮年才得一子,便将这个儿子宠得无法无天。后来天启帝病重之时曾十分后悔,他这一病来得突然,还没有为儿子铺好后路,沈宜昭不过八岁稚子,登上皇位面对的便是手握重兵的兵马大都督闻人决,主弱臣强,哪怕闻人决没有反叛之心,那他身边的人呢?
天启帝不得不在自己咽气之前给儿子和沈氏江山留一条后路,于是他紧急下了道赐婚圣旨,又在病危之际匆忙将沈宜安嫁了过去。身为皇室公主,自然有应该担当的责任,沈宜安没有怨过,尽力维系着与闻人决的婚姻,可他们非但没能和睦相处,反倒越走越远,直至反目。
路走错了,便只能改过来,沈宜安已然决定要与闻人决和离,放他自由娶他真正想娶的女子。至于沈宜昭,他本不是块做帝王的料,不如退位让贤,以后做个安乐的闲王。
沈宜安望着幼弟怔怔出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那顶着橘子的内侍元宝身后,而沈宜昭还未发现她,手里的弹弓拉满,直朝着元宝头上的橘子而去,元宝许是被打得有了经验,直接一个弯腰,于是那弹弓上的石子竟朝着沈宜安的眼睛射来。
“哎呀,完了。”对面的沈宜昭脸都吓白了。
沈宜安看见一个黑色的圆点飞向自己,她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是闻人决替她挡了这一下。
怔愣片刻,她拿下闻人决的手,看他手背上红了一块,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得关心道:“将军没事吧?”
闻人决收回手,道:“无碍。”
沈宜昭眼看着姐夫出手迅疾,挡了这一下,心道好险,若不是今日有他跟着,自己可就闯大祸了。
他捧着弹弓脸色苍白地小跑过来,站在沈宜安面前不知所措:“长,长姐,朕错了。”
若换做从前,沈宜安一定冷下脸色,将弟弟教训一番,再让柳大学士给他布置更多的功课。曾经她盼着幼弟能做好一个帝王,对他严加要求,可如今她却再没有那份心力催他上进了,不仅如此,为了他平安的活着,最好多多玩乐。
沈宜安叹了声气,接过他手中的弹弓看了看,又还给他,道:“陛下,玩闹可以,当心别伤了人。”
沈宜昭连忙摇头:“不不不,朕再也不敢了,朕这就扔了。”
他像往常一样飞快地认错,说完才察觉不对,长姐方才说什么?玩闹可以?他一定是在做梦,要不就是长姐中邪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长姐后面有更厉害的惩罚等着他。
沈宜昭苦着脸,泪在眼睛里打转:“长姐,能不能不抄书?”
他最怕沈宜安冷冷淡淡的指着一篇文章,告诉他抄一百遍。
沈宜安见他怕成这个样子,也有些不忍心,于是悄声对他说:“陛下,快去坐好,今日是大都督拜见新君。”
见她这般,沈宜昭倒是想多了,原来是新姐夫在,难怪长姐跟转了性子似的,他犯了错也不罚他,新姐夫真是个福星,初次见面就给他挡了灾。
沈宜昭板板正正在龙椅上坐好,目光在闻人决身上来回打量,同时心中品评:长得不错,剑眉星目,还算配得上他姐姐。身材也壮,听说功夫很好,能赤手空拳打倒几十个壮汉。最重要的是,他一直盯着长姐看,应该很喜欢她。
沈宜昭心中松了口气,幸好,长姐这冷冰冰的性子,能有人忍得了,还很喜欢她,真是不容易。
他感同身受,对着底下叩拜的闻人决说道:“姐夫快请起。”
闻人决挑了挑眉,不知为何,他在这位年幼的新君脸上看出了同情。
他们在太极殿不过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寿宁宫便遣了宫女来问,于是沈宜安又带着闻人决去拜见郭太后。
到了寿宁宫才知道,今日纪王妃也进宫了,沈宜安望着面前的宫殿,突然想起前世那只冷箭,心口竟也跟着隐隐作痛,她不禁停下脚步,深深呼吸。闻人决此时虚揽着她肩,问:“你怎么了?”
沈宜安缓了缓才回答:“没什么。”她的声音分外冷清,似乎要把闻人决连同他的关心一起隔绝在外。
两人走进正殿,郭太后和纪王妃正有说有笑,见到他们来了,郭太后笑意盈盈道:“宜安回来了,今日你回门,哀家就把纪王妃也叫来了,你们也许久没好好说话了。”
眼前这两个,都是至亲之人,沈宜安看见她们,便将刚才那阵心痛忘了,微微一笑道:“听说皇叔带瑾哥哥去狩猎了,怪道姨母如此清闲。”
自醒来后,闻人决见到的大多是冷漠疏离的她,直到刚刚沈宜安这一笑,他才知道原来她还有这样一面,语气轻松调皮,神态尽显亲昵,他一时晃神,不由看呆了。
郭太后将一切看在眼里,对一旁的纪王妃轻轻点头。
纪王妃笑了笑,温柔说道:“我们家宜安回门这么大的日子,自然不能叫他们打扰了。”
纪王父子一脉相承的不靠谱,世子沈瑾早几年曾经得罪过闻人决,怕今日两人见了尴尬,纪王妃便提前将这父子俩支开了。
沈宜安但笑不语,以闻人决如今的状况,怕是连堂兄的脸都认不出来,自然也就没有记仇一说。两人拜见了郭太后和纪王妃,沈宜安怕闻人决留在这里不自在,便吩咐莲香先将人带到她的丽景宫,到了午膳的时候,再过来一起用,然后一同出宫。
丽景宫离寿宁宫不远,莲香又引着闻人决走近路,是以没多久就到了。走在殿外,闻人决便听到里面有孩童跑动的声音,进去之后,果然看见沈宜昭正追着一只毛色鲜亮的白猫,嘴里又是恐吓又是哄骗:“回来,你这死猫,让长姐知道你进了她的丽景宫,当心她把你逐出皇宫。乖乖猫咪,快过来,朕带你去咸宁宫,柳太妃说中午吃鱼,你不是最喜欢吃鱼吗?”
闻人决笑了笑,心说果真是孩子心性,方才还担惊受怕在长姐面前装乖,这才多久,又活蹦乱跳的追着猫儿跑了。那白猫为了躲避追赶,慌不择路,竟直接朝着他小腿上撞,闻人决伸手一捞,就将它提在手里。
沈宜昭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指着白猫嘲笑:“让你还跑,被人捏了后脖子吧。”他双手伸过来,说道:“姐夫,猫还给朕。”
闻人决把猫交给他,沈宜昭抱着摸了两下,就让元宝抱走:“给柳太妃送回去吧,好生抱着,别又跑了。”
元宝抱着猫走了,沈宜昭一双大眼睛看向闻人决,问:“姐夫,就你自己啊。”
闻人决点头,面前这个孩童,论起亲疏,是他的妻弟,可偏偏又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他记忆全无,尚不知道如何与沈宜昭相处,也多亏了沈宜昭年纪小又好玩,且是个话痨,才不至于尴尬。
“长姐就把你一个人扔这了,真不像话。”沈宜昭说话时还看着四周,仿佛生怕他姐姐突然回来。
沈宜昭向正殿走去,还不忘对闻人决招招手:“姐夫,进来喝杯茶,她们女子一向话多,只怕得说到中午。”
宫中只有太后太妃,剩下的就是宫婢内侍,沈宜昭整日听她们絮絮叨叨早就烦了,难得来了一个男子,他相信自己和这位姐夫一定能说到一块去。
莲香进来奉茶,然后就被沈宜昭赶了出去,他在殿内东瞅瞅西看看,翻到什么稀罕玩意还让闻人决看。
“姐夫你看这琴,长姐可宝贝呢,好像是她十六岁生辰那年,柳千鸿送她的贺礼。”
柳千鸿?
不知为何,他一说出这个名字,闻人决脑中便像针刺一般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