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天际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敛风院仍然驻守着许多黑云卫,院内伺候的下人都是经过重重筛选的,安静的做着事,只有偶尔从正房走过时,悄悄抬头望一眼提刀站在门口的人。
闻人决已经站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要黑了,邹诚知道他今日怕是又等不来那个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自从伤势好转,一连好几日他都这样站在门口,活脱脱成了一块望妻石,可惜长公主连个影子都没有。
有好几次邹城都差点忍不住要将实情告知闻人决,可转念一想,人家夫妻之间的事他跟着掺和什么呢?明知长公主心有所爱,少帅既然敢娶,今日的一切他就该受着。这般想着,邹诚心里终于舒服了些。
敛风院门口传来几句争执声,似乎有人要闯进来,邹诚耳力极佳,自然听出是闻人太夫人被拦在院外,正大声斥骂黑云卫,他头皮一麻,看向自家少帅,只见闻人决眉头皱得极深,显然他也听见了。
闻人太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日时不时来看望儿子,母子二人相处的情景颇为诡异,闻人决始终冷漠,太夫人时常哭天抹泪间或恨铁不成钢骂儿子不孝。一开始,闻人决会沉默地听完太夫人说的每句话,后来他好似烦了,太夫人一来便借口伤势复发躲起来。
“少帅,要见吗?”邹诚小声发问。
闻人决绷着脸:“你去。”
意思不需言明,邹诚心中哀叹,提着沉重的脚步替自家少帅接受太夫人的关爱。
太夫人今日是铁了心要说动闻人决跟着她去看大夫,因此半分没给邹诚面子,拉着脸说:“今日再拦我,非得跟你娘说道几句。”
邹诚年幼失怙,母亲临终前将他托付给了闻人太夫人,他陪伴闻人决一起长大,太夫人怎么也算他半个娘亲,平时待他也不错,如今气得都要找他过世的娘亲告状了,这还怎么阻拦?
想到自家少帅,邹成心里默念了一句自求多福,然后换了一副笑脸:“太夫人言重了,少帅是您的儿子,这院子您自然进得。”
闻人太夫人瞪了他一眼,推开面前拦着的黑云卫进了院子,一路来到正房,她人未至声先到:“决儿,你听娘说……”
房间里空无一人,太夫人在原地怔愣片刻,揪着邹诚问:“人呢?你又跟我耍什么把戏?”
邹诚也跟着一呆,忙说:“属下真不知道啊,许是在书房呢。”
太夫人带着下人翻遍了敛风院,也没找到人,便有些慌了:“好端端地人为什么不见了?邹诚,你带人去找找。”
邹诚心说,还能为什么,怕你念叨,提前跑了呗。他迎着太夫人的眼刀子,不得不低头:“属下这就去,太夫人先回去等消息,属下找到少帅立刻告知您。”
好不容易送走了太夫人,邹诚却阳奉阴违没去找人,他家少帅只是失忆了,又不是傻了,在自己家里还能丢不成?他既然躲出去了,便是不想见太夫人,若真的去找,回头少帅怪罪下来,他可吃不消。
闻人决是从院墙翻出去的,在自己家里□□,这若是传出去,恐怕一世英明尽毁了,不过他什么都不记得,名声如何又能碍着什么?
从战场归来后,他第一次走出敛风院,这一路经过的亭台楼阁,假山奇石,总让他有几分熟悉感,偏偏什么也记不起来。路上遇到的下人,大都不敢抬头看他,只恭敬地行礼。
闻人决心想,若是向这些人打探蘅芜院在哪,总得吓傻几个。于是他不作声,拐上一条小道,凭着直觉往前走。幸而没走几步,他就听见了两个婢女的说话声。
“珍姐姐往哪去啊?”
“西街糖铺子的蜜饯,莲香姐姐托我去买的,我给她送去。”
“我可真羡慕你,谁不知道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出手阔绰,能得不少赏钱吧?”
抱着一个纸包的婢女笑着回了两句,朝与闻人决相反的那条路走去,闻人决等人走远,才转身跟上去。看见蘅芜院的大门,他才发觉这院子离他住的敛风院不远,他出来时走的那条路,是越绕越远,这才一直找不到。
闻人决只犹豫了片刻,便走进去,结果没走两步,那些来自四周震惊好奇的目光就让他皱起了眉。
蘅芜院中伺候的婢女大多是沈宜安从宫里带来的,只在他们成亲那日见过闻人决,还是天黑之后看不清脸的时候,如今看见他,虽然心里有猜测,仍然抵不住好奇心,偷着多看几眼。
直到冉姑姑出来,目光扫向四周,清了清嗓子,这些婢女才有所收敛。
“奴婢拜见大都督。”冉姑姑脸上带笑,就要行礼。
闻人决只在醒来那日见过她,知道她是沈宜安身边的掌事姑姑,便对她微一点头,道:“请起。”
冉姑姑知晓这位驸马少时便征战沙场,且甚少留在帝都,对这些礼仪规矩不太讲究,现如今更是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是以并未多礼,直接起身说道:“长公主在书房,奴婢带您去吧。”
闻人决略有迟疑:“可以么?”
冉姑姑笑着说:“有什么不可以,您和公主是夫妻呀。”
闻人决沉默地跟着冉姑姑,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他也感受到沈宜安与他之间有些别扭,这般进去,会不会又惹她不高兴?
就在闻人决心中矛盾时,冉姑姑指了指前方:“就是这,大都督请进吧,奴婢去泡茶。”
不等闻人决说话,冉姑姑便匆匆离开,她想了各种法子撮合两人,奈何公主不肯配合,如今大都督都亲自登门了,难不成公主还能把人赶出去?
冉姑姑并未像她说的那般去泡茶,而是叮嘱院子里的婢女,谁都不准靠近书房。莲香捧着一包蜜饯回来,转而就被她拉走了。
闻人决站在书房门外,几番犹豫,终于抬手敲了敲门,里头没有动静,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只见房中满满当当摆着几列书柜,书柜之间的过道上放着一张窄小精致的硬木榻,上面铺着软垫,瘦弱纤细的女子不知何时躺在榻上睡着了。
她瘦得用一只臂膀就能完全抱起来,闻人决抑制纷乱的心跳,目光只在那蜷缩着的小巧身影上停留了一瞬,便看向别处。
这间书房是不是太小了?她平时都这样休息?能睡好吗?闻人决心里想了很多,但那些思绪散落飘飞,到最后反而什么也抓不住。他不知第几次从沈宜安身上移开眼,也不知第几次眼神又无意识黏着在她身上。就这么反复着,直到满室浓郁的书香熏得他鼻子泛酸,他才侧过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闻人决恍然发觉,刚才他一直都是屏住呼吸的。
稍微适应了书香味,他放轻脚步来到木榻边上,沈宜安熟睡时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面色红润,呼吸轻缓,嘴角弯成一抹浅浅的弧度,那一身冷漠和高傲更像是临时披上的外衣,只给生疏之人看。
闻人决脱下自己的外衫,俯身靠近,轻轻盖在她身上,外衫盖到沈宜安胸口时,闻人决见她虚虚地环抱着一本书,便伸手轻轻抽走,将那书合上。
他拿起书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本诗集,角落题名处,只有一个柳字。
柳?
闻人决蓦地闭上眼,只因这个字似利箭一般撞进他眼底,牵扯得他脑中生痛,过了许久,疼痛消失,只余下满腔涩意,直冲而上,刺得他眼睛泛红。
他面色苍白,手中一松,那本诗集直接掉在熟睡的女子身上,惹得她不满地哼了一声。
沈宜安睁开眼,面前昏黑一片,她以为是天黑了,怔愣半响才发觉面前有个身材高大的人将光全挡住了,等到看清那人的脸,她不禁揉了揉眼睛。
闻人决?他怎会在这里?
“将军?”她语气错愕:“你为何在此?”
闻人决脸色恢复如初,只是情绪到底受了些影响,声音又沉又哑:“我不能来?”
沈宜安抿了抿唇,对他擅闯的行径已是不满至极,却没想到他毫无歉意,甚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垂下眼,淡淡地说:“能来。”
“整个都督府都是将军的,更何况我这蘅芜院一间小小的书房。”许是刚睡醒不易防备,她就这般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沈宜安紧闭着嘴,恼起自己来,前世两人常常针锋相对,即便重生,习惯也不是那么容易改的,前两次面对失忆的闻人决她再三克制,今日却前功尽弃了。
“下次不会了。”闻人决略显窘促。
沈宜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在做什么?对着自己这个处处不合心意的妻子说软话?这太荒谬了!
多说多错,饶是惊诧万分,沈宜安也不肯再多吐出一个字了。书房里空间密闭,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和闻人决两个人,这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沈宜安双脚摸索着找鞋子,眼前太黑了,她找了半天仍是没找到,只能负气地光脚踩在地上。
闻人决见此轻笑一声,在她面前蹲下,宽大的手掌先是捞起她一双冰凉的小脚,而后握在手中搓暖了,最后才把鞋子给她套上。
他这一番行为过于自然,沈宜安甚至来不及反应,鞋子已经好好地穿在她脚上,即便她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能再把鞋脱了。
“有劳将军。”沈宜安竭力冷静,努力不去回想闻人决的手。
此时此刻,她更是无比庆幸书房里的昏暗无光,因为这样就没人发现她耳朵上一直蔓延到脖子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