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安是被一阵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吵醒的,她夜里一向浅眠,这么大的动静想装作听不见也不可能。冉姑姑轻声在门外叫她:“公主,您醒了吗?”
沈宜安应了一声:“姑姑进来吧。”
冉姑姑推门进来,脸上神色藏不住的焦急:“公主,大都督回来了,听前院的下人说,受了伤,不知严不严重,太夫人那边来人,让您过去呢。”
沈宜安掀开被子,闻人决回来她并不意外,至于受伤,依着前世的记忆,闻人决此次只是轻伤,应当不严重。她本来不准备去,可闻人太夫人那性子,若是不去,怕是一夜派人来催她无数次。
“替我更衣,不用惊动太多人,你和莲香陪我走一趟便是。”
沈宜安出门前,冉姑姑拿了一件披风给她披上,闻人决住在敛风院,离她这蘅芜院挺近的,主仆三人没走多久就到了。沈宜安驻足,望着眼前被黑云卫围成铁桶一般的院落,前世身死前的记忆涌入脑海,让她从头到脚一阵冰凉。
冉姑姑见她忽然停下,以为她是担忧,安慰道:“公主别担心,大都督不会有事的。”
沈宜安苦笑,她哪有那个心思担心闻人决,能安安生生走出这都督府,离开他才是她心里最要紧的事。
“走吧。”
走到近前,那些黑云卫身上的肃杀之气更甚,沈宜安不适地皱了皱眉,走进这处三年也不曾踏足几次的院子。
沈宜安来时,闻人太夫人在正房外踱步,脚上的鞋趿拉着,可见慌的六神无主,连鞋也顾不上穿好,她一抬头看到沈宜安不紧不慢地过来,眉头狠狠一拧,埋怨道:“怎么来的这样慢!”
沈宜安没接话,她这婆婆一向强势,越理她越是揪着不放,还不如冷着不管。
闻人太夫人越看这个儿媳妇越不满意,蘅芜院离这里最近,她却来得最慢,还要自己派人去请,好大的架子。哪像她的外甥女钟月荷,住的最远,来的最快,跑的满头是汗,此时更是红着眼睛紧紧盯着门口,明明自己担心的要命,还在安慰她这个姨母。
“太医怎的还不来?”闻人太夫人冷哼了一声,不再看沈宜安,钟月荷挽着她的手,素净的脸上,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更加明显。
沈宜安无意间与她目光相碰,只见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瞧着惹人心疼。沈宜安淡淡地撇开眼,正要找个地方坐下等,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一身黑甲的年轻将军在前面领路,后面跟着两个黑云卫,中间架着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子,飞快地朝这里奔来。
副将邹诚看见前方端庄站着的女子,脚步不由得一顿,连带着那两个黑云卫差点撞上他,沈宜安这才看见他们架着的人乃是太医院的薛太医。连夜请来太医,难道闻人决伤得很重?
手背上有一丝刺痛,沈宜安松开交叠的手,无意识地搓了搓手背。
邹诚声音带喘:“长公主,太医请来了。”
沈宜安点了点头,自觉让开了路,闻人太夫人上前揪着薛太医进屋:“太医,你快看看我儿子。”她急起来,什么礼数都顾不上了。
太医进门时,沈宜安远远地向房中看了一眼,闻人决的床前被围得满满当当,她的视线正好被钟月荷完全挡住,看不清里面的状况,沈宜安索性不看了,坐在外间等着。
她觉得双手冰凉,可惜此时此刻没有下人顾得上给她这个主子上一盏热茶。冉姑姑不解地问:“公主,您不进去看看吗?”
沈宜安摇头:“等薛太医诊治过后再说吧。”
话音刚落,里面传来闻人太夫人喜极而泣的声音:“决儿,你醒了!”
沈宜安向前倾了倾身,旋即又稳稳坐好,看来闻人决无甚大事,昨夜她已经写了和离书,只等着天一亮,便可与闻人决谈和离,沈宜安轻轻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奈何她这口气还未吐尽,闻人太夫人又惊呼了一声:“怎么会这样?儿子,你看看为娘啊!”
沈宜安直起身,向内室张望,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沈宜安正犹豫要不要进去,邹诚已经站在她面前,那张素来冷静的脸上泄露出一丝茫然:“公主,您进去看看吧。”
沈宜安挪动脚步,一时脑海里有些空,她站在内室门口,刚往前走了两步,围在闻人决床前的人已经让开了一条路,她先看见了满脸焦急的闻人太夫人,然后是默默落泪的钟月荷。
沈宜安怔了怔,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向靠坐在床头的人,黑衣染血,此时早已干涸贴在身上,一把晃着银光的长刀横在身前,紧握刀柄的手上血迹斑斑,手臂上的衣服破损,露出一只昂首咆哮的狼头。
沈宜安抬眸,猝不及防与那人目光相对,只见那双眼睛凌厉、孤独,此时更带着一丝猛兽被逼到绝处的防备与狠绝。
她呼吸一滞,刻意不再想起的记忆纷纷向她脑中涌来,混杂的声音险些让她站立不稳,不过只是一瞬,她的眼底又归于平静。
闻人决也在看着面前的女子,周围那些人要么在哭,要么一脸震惊,唯独她,从头到尾都是平静的。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极为浅淡,仿佛一切与她无关,她清冷淡漠地站在那里,将此间喧闹的人或事挡在方寸之外,不叫人沾染一丝一毫,连多看一眼都成了亵渎。
她不该是这样的,闻人决心里有道声音突兀地冒出来,他闭了闭目,脑袋像被利刃刺了一下,疼痛让脑海里的景象更加清晰,还是眼前的女子,不同的是她身穿着嫁衣,站在自己身旁,闻人决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沈宜安冷眼扫过床上盯着她暗自皱眉的男人,目光在面前所有人的脸上环顾了一圈,闻人太夫人哭着,似乎想上前查看儿子的伤势,但碍于闻人决手中的刀,只能委屈地站在床前不远处。钟月荷眼睛肿的像核桃,紧挨着闻人太夫人,仿佛深受打击快要站不住了。薛太医摇头,脸上犹疑不定,像是遇见了什么难题。
“发生何事了?”沈宜安顶着床上那道让她倍感压力的目光开了口,等了一会儿,只有薛太医起身回话。
“长公主,大都督身上的外伤,修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但他似乎记忆受损,臣暂时也查不清缘由。”
薛太医一句话仿佛打破了闻人太夫人努力维持的冷静,她本来在默默地哭,此时突然拔高了声音,“决儿,你真的不认识娘了吗?这可如何是好啊!”
闻人太夫人跺了跺脚,哭得像是天都要塌了。沈宜安垂眸,面上依旧沉稳,可她心里并不平静,闻人决记忆受损,怎会如此严重?最重要的是,他失忆了,会不会影响和离,她一时没法想得更远,因为眼前的境况就让她不知所措。
沈宜安脑中乱作一团,闻人决的目光从她进来时开始一直停驻在她脸上,更让她觉得此间憋闷,呼吸不畅。沈宜安想出去吹吹冷风,让自己清醒一下,于是转身往外走……
闻人决强迫自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眼前的女子,头痛越来越剧烈,仿佛脑中纷乱的弦彻底绞在了一起,有一道声音呼之欲出,他抬头看见眼前的女子转身,那道身影与脑海中的某一景象重合。
望着那道决绝的背影,闻人决听见自己在叫一个名字。
“沈宜安。”
干涩,沙哑,与脑海中那道冷漠犹带不甘的声音不同,闻人决嘴唇嗡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跟着叫出这个名字。
沈宜安愣在原地,僵了片刻才回头看向闻人决,床上的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闻人决甚少叫她的名字,记忆中,大多是他那一句冷冷的“公主”,除非气急了……
闻人决闭上眼睛,像在确认什么,低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沈、宜、安。”
沈宜安这次确定自己没听错,闻人太夫人比她要激动的多,伸手要去抓闻人决的手:“决儿,你想起来了?”
闻人决皱了皱眉,刀背横在两人之间,闻人太夫人面上的喜悦顿时消失,不可置信道:“你认得她却不认得你亲娘了?”
闻人决再次抬头看向沈宜安,声音平静而笃定:“沈宜安。”
沈宜安微微一愣,迎着闻人太夫人不甘又委屈的眼神,艰难开口:“将军记得我?”
闻人决不答,目光执拗地落在她脸上,沈宜安侧目,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向茫然缩在一旁的薛太医:“薛太医,你再诊一次脉。”
薛太医自是不敢不听,一边抖一边靠近闻人决,警惕地看着他手中的刀,生怕一不小心就落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劳烦大都督伸个手。”薛太医声音小心翼翼。
闻人决没动,薛太医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求救地看向沈宜安,闻人太夫人和钟月荷也朝她看过来,沈宜安陡然生出一丝紧张,随即又觉得荒谬,闻人决岂会听她的话?
就让他们死心吧。沈宜安抱着这样的想法,平静开口:“将军可以放下刀,这里是你的家,薛太医是来给你治伤的。”
沈宜安并不相信一个人失去记忆,连本能的好恶也会改变,在她看来,闻人决对她的厌恶,无论前世今生都不会消失,所以他决计不会听她的话。
谁知她刚刚这样想,闻人决竟真的慢慢放下刀,迟疑了一瞬,又把手伸给薛太医,最后看向她。
沈宜安头皮发麻,因为那双时常傲气凌人的眼睛里竟然有着一点依赖,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的风寒还没有好,否则怎么就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