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安从青槐院回去后,因吹了冷风,又病了一场,将养了两日,冉姑姑和莲香照顾得也精细,很快便好转。这一日天气不错,沈宜安想起之前从宫里搬来了好几箱子书画,便让莲香领着下人打开箱子晒一晒。
蘅芜院的下人忙活开,沈宜安就让人在院子里摆了张雕花软椅,冉姑姑煮茶,她边饮茶边看书,本想享受一日的安闲,却听下人禀报,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又来了。
这一回冉姑姑去见人,回来时眉头皱得老高,沈宜安放下书问:“说什么了?”
冉姑姑扯了扯嘴角,笑得牵强:“太夫人想叫您一起用午膳,钟家表姑娘也在。”后半句话说的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宜安只蹙了蹙眉,冉姑姑就说:“公主,您身子没大好呢,奴婢去拒了吧。”
冉姑姑说罢就走,沈宜安想了想,叫住她:“没什么,我去一趟。”
上次闻人太夫人闹得那么没面子,今日还叫她过去,怕是打了别的主意,她一向不喜欢躲着,何况同一屋檐下,能躲到哪去?
冉姑姑还想说什么,可她知道沈宜安的性情,一旦决定什么是不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改变的。
去青槐院的路上,沈宜安回想前世,那些记忆有些已经模糊不清了,可她对于跟钟月荷的这次见面还是有些印象的。嫁来都督府三个月,她在府里住的时间加起来也就小半个月,钟月荷这个人她听说过,却没见过面,冉姑姑对这个名字敏感,怕是听了府中下人闲话。
钟月荷的身份有些特殊,对这都督府的人来说,不算客人,倒算半个家里人。她母亲小孟氏是闻人太夫人的亲妹妹,嫁给了闻人烈麾下的前锋将军钟旭,闻人烈西征时不慎遭遇埋伏,钟旭替他挡了一箭,重伤不治而亡。小孟氏和钟月荷孤儿寡母,难免受人欺凌,闻人烈拗不过闻人太夫人,便把这母女俩接到都督府照顾,直至闻人决和钟月荷年岁渐长,多有不便,小孟氏才带着钟月荷回到钟家。
这些年两家的交往不曾断过,小孟氏和钟月荷时常来都督府小住,借着陪伴闻人太夫人的由头,有时一住便是几个月,跟都督府比起来,真正的家倒像是个暂住的歇脚地。
沈宜安浑浑噩噩嫁人,之后一直无暇细想,直到与钟月荷的这一次见面,她才知道先前逼闻人决退婚的那句气急之言,就像个笑话。
“难不成将军心悦于我?”
那时闻人决答不出来,沈宜安不是没想过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喜欢她的,但见到钟月荷之后,她知道自己大错特错。那个女子将闻人决所有的喜好记在心里,她会酿酒、煮茶,烹饪、绣花……至于闻人决厌恶的诗书,她只是略懂,不会沉闷无趣,多么合闻人决的心意。她甚至还会一些功夫拳脚,她仿佛就是为闻人决而生的。
都督府里无论主子下人都认为钟月荷将来必定是这里的女主人,直到天启帝的赐婚圣旨降临,沈宜安这个半点都融不进来的皇室公主霸占了女主人的位置……
“公主,到了。”莲香的出声打断了她的回忆,沈宜安轻轻一叹,整理好衣摆上散落的流苏,矮身下轿。
闻人太夫人和钟月荷已经在饭厅里坐好,沈宜安过去时看见她们有说有笑,十分亲近,很像是一对真正的母女,或者婆媳。她微微一顿,头上的珠翠碰在一起发出轻响,那两人一起抬头看向她。
钟月荷连忙起身,快步迎上来行礼:“小女月荷,给长公主请安。”
沈宜安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道:“钟姑娘无须多礼。”
闻人太夫人今日心情极好,笑呵呵道:“怎的如此生疏,公主快来坐,今日这桌菜都是你荷儿表妹的手艺,你来尝尝。”
沈宜安浅淡一笑,公主与荷儿这两个称呼,当真映照了那句亲疏有别。
三人落座,沈宜安注意到,钟月荷是躬身等她坐下才跟着坐在对面的,虽是家宴,钟月荷仍自觉地侧着身子,不敢坐在她正对面。
她一直规矩极好,叫人挑不出错来,沈宜安也不是没想过借个由头发难,可这个人实在太谨慎了,不该越的界限绝不踏出一步,可偏偏游离在界限之外,那种窥伺之感,更让人无计可施。
闻人太夫人看着两人不免心思活泛,沈宜安的才貌和身份,放眼天下也没一个女子比得了。先帝赐婚,这门婚事也是闻人家的荣耀,有这么个正妻,闻人决即便军功盖世也不怕惹来皇家猜忌。与这些相比,沈宜安的脾气性情倒也不算什么缺点了,就是苦了儿子没个知心人在身边伺候。
她又看向自家外甥女,钟月荷眉眼带笑,性情温柔,待人也和善,她越看越是满意。闻人太夫人想着凭闻人决的身份和他的军功,两者兼得也不是不行,外甥女的心思她一直知晓,做妾也是愿意的,一切只看公主愿不愿接受。
闻人太夫人想得好,钟月荷常来府中,等两人关系熟络,相处的久一些,公主说不定就能容得下,这样以后闻人决身边也多了一个体己的人。她这般想着,笑的更加开心:“荷儿,给你表嫂添酒。”
钟月荷乖巧地应了,起身给沈宜安的杯中添满酒,沈宜安看了看杯中澄红的酒液,手却没动。钟月荷微微一笑:“公主可是不善饮酒?小女这梅子酒是自酿的,不易醉人,公主可饮一些。”
沈宜安静静地看着她,也不搭话,钟月荷看出了她的意兴阑珊,不再多言,开始与闻人太夫人话家常。一顿饭用完,闻人太夫人苦于没有机会让沈宜安看到自己外甥女的好,便不肯放她回去。
“荷儿煮茶的功夫极好,公主留下饮一杯再回去吧。”闻人太夫人觉得今日脸都笑僵了,她面对这位出身高贵的儿媳妇总有些不知所措,若不是为了给儿子找个合心意的女子,她是百般不愿意面对沈宜安的。
沈宜安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也好,听母亲的。”
下人端了茶具过来,沈宜安瞥见钟月荷藏于衣袖中的一抹碧绿颜色,秀眉轻轻一挑。
闻人太夫人不习惯如此沉默,开口道:“决儿快回来了,你那梅子酒他定然喜欢,回头你送一些过去。”
这话是对钟月荷说的,沈宜安只听着,脸色丝毫未变。钟月荷撩起衣袖,细白手腕上那只碧色玉镯终于完整的露出来,沈宜安看清了那镯子的用料,稍微一想便心中了然。
钟月荷道:“姨母,这酒可不能送……”
沈宜安听着耳边的温声细语,那声音几乎与前世重合:“表哥每次战场归来,身上都带着伤,哪能饮酒呢?”
她怔忡间,茶已经好了,钟月荷斟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手腕上那碧绿的颜色更加晃眼,沈宜安轻轻一笑,惹得闻人太夫人和钟月荷同时看向她。
既然重活了一次,总不能叫心里这股气还堵着,沈宜安笑容敛起,眼底有些冷,她看了一眼钟月荷的手腕,似不经意问道:“钟姑娘这镯子在哪里打的?我瞧着样式新颖,很衬你的肤色。”
闻人太夫人不知话题怎么绕到了镯子上,满脸懵然,倒是钟月荷手腕几不可见的缩了一下,她低着头回答:“不过是寻常铺子,名字都记不得了,公主若喜欢,小女就去问问身边婢女,再告知公主。”
沈宜安微微倾身,惊讶说道:“我细看之下,这镯子的用料非比寻常,像是今年迁西王送进皇宫的贡品,玉石珍稀,只得两块,太后娘娘留了一块,另一块被我带来都督府,送给了母亲。”
“什么?竟是如此珍贵,你怎么不早说?”闻人太夫人震惊出声,满脸的后悔和心疼。这可是太后娘娘才能佩戴的玉,她怎么当初看也不看,就让外甥女随便挑选了呢?
沈宜安刚嫁到都督府时,给她送了一些玉石珍玩,她向来怜惜这个外甥女,就叫钟月荷从中随意挑选了两样,其中便有这块碧玉。闻人太夫人悔不当初,谁能想到这块不起眼的碧玉竟然是稀有的珍品。
玉是她给的,沈宜安今日提起,却是有为难外甥女之意,闻人太夫人再心疼那玉,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斥责她,于是只能装作不在意:“不就是一个镯子,有什么好说的?”
她目光闪烁,儿媳孝敬婆婆的东西,她转送给别人本就不好,还送了最贵重的,如今被当场指出来,更是脸面全无。
闻人太夫人心中不快,暗暗瞪了一眼沈宜安。
沈宜安当做看不见:“母亲此言差矣,仿造贡品,乃是欺君之罪,钟姑娘不如告诉我,那铺子在哪?我好让禁军去抓人。”
钟月荷身子轻颤,脸色变得苍白,闻人太夫人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公主误会了,我一时没想起来,那块玉我给荷儿了,贡不贡品的,她也不知情。”
“哦。”沈宜安笑了笑,那两人一脸防备地看着她,生怕她命人去找禁军冲进府中抓人。
过了许久,沈宜安终于看够了她们惊惧的脸色,微微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钟姑娘是自家人,我方才随口一说,谁知竟把你们吓着了。”
饮完一杯茶,沈宜安要走,闻人太夫人可不敢再留她,急忙叫冯嬷嬷送人。
回蘅芜院的路上,莲香终于逮到机会问:“公主,那不就是一块上等碧玉吗?咱们库里还有好几块呢。”
沈宜安点头:“嗯,骗她们的。”
她这话说的心安理得,莲香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公主好厉害,那块玉奴婢都没认出来。”
沈宜安浅浅一笑,本来她对这些是不放在心上的,前几日闻人太夫人的亲戚来了,她赏出去不少东西,莲香登记造册的时候,她便随手拿起册子看了一眼,碰巧就看到两个月前她让人给闻人太夫人送的几块玉石。
沈宜安本不想追究,说到底,是她们不够安分,给了她宣泄怒气的理由。闻人太夫人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对她冷待许久的人突然换上一副笑脸,就为了让她接受钟月荷成为闻人决的妾室。
沈宜安心中冷笑,倒叫她这婆婆白费功夫了,等闻人决回来,她可以把正妻的位置给钟月荷腾出来,区区一个妾,怕是委屈了闻人决捧在心上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