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
静室。
虽然是静室，也虽然面前摆了一套，最近流行起来的，需要静心的茶道器具。
坐在桌边的一国太子，一身和静室有些格格不入的锦袍玉冠，始终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幸而，就在他牛饮一般的喝掉了三杯茶之后，窦礼就进门了。
盘膝坐在了矮桌对面的蒲团上。
气质搭配五官，看着如同冰雪一般。
他和太子两人，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长得却没几分相似之处——太子有八成随了父亲，窦礼却是七成随母亲。
只有一双上挑的眼睛随了父亲也就罢了，和太子同款的那双眼睛，还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如果兄长是来问‘心魔’的事情，我早已经将知道的，都告诉了父亲。”窦礼压根儿就没有客套的意思，一开口就将太子梗得不轻。
“你还记得你父亲坐在皇庭上！别人还当你是要给白云真人守孝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窦礼认可的道，“但道门并无‘守孝’之说。我留在此处，只是辅助师兄整理白云观，确认传承。”
太子：……
他想掀桌，但到底没有。
第无数次的认识到这个事实——当亲弟弟无欲则刚的时候，别说皇位了，连名声对他都毫无用处。
太子想起幼年的时候……
兄弟两个年纪相差不大，一度一起读书。他早知道这个弟弟天资横溢。哪怕无心向学，也总是能至少和他的学业持平。
何况，他也是嫡子。
不知道多少次，他都怀疑这个弟弟的“一心向道”是以退为进，满心警惕。
却又每每被他的行止打消念头。
现在终于可以最终确定了，这弟弟对皇位是真的毫无兴趣。
可对太子而言，心中又反而有些别扭、失落。
“你之前没说，‘心魔’会那么……频繁！刚修炼没两天都可能出现！”太子到底拉回正题来。
窦礼皱眉，“难道不是你们没有重视心性考察的缘故？”
太子无言以对。
“但这修炼未免太过危险。”
“也没人说你们一定要修炼？”
“你明知道他不可能放弃！”太子猛地一拍桌子，将茶水茶具都震落桌面，整个人也从盘膝端坐的姿态跳起，半跪在了坐垫上。
饶是如此，还是对窦礼形成了向下俯视的压迫感。
窦礼的目光却随着被震飞的茶水落地。
然后，平静的转回目光，和太子对视。
两双几乎一样的，上挑到给人凌厉感的眸子，一双冷如冰雪，一双爆裂如火。
好一会儿之后，窦礼改了说法，“你可以选择不修炼。”
显然，这话并没能浇熄太子的怒火。
然而，两嫡亲兄弟在又沉默对峙了好一会儿之后，太子的愤怒，忽然就像是被戳破的皮球一般消失无踪了。
他颓然的坐下。
没有任何人，能在一个帝王看到长生之路的时候，阻止他。
哪怕这条路不是什么不老仙丹……
但“修炼”，难道不是比不老仙丹之类的说辞，更加可信吗？
“除了那所谓的心魔，所谓的修炼，看起来也没强到哪里去。”太子有些不甘心的道。
“我以为从小的教育，都告诉你要面对现实。哪怕还是水下的暗流，视而不见也不是帝王应有的素质。”
太子嗤笑一声，“帝王？”
如果这个国家有了一个长生不老的帝王，还需要太子吗？还会有下一个帝王吗？
窦礼看向兄长的目光，到底出现了几分同情之色。
本来就坐在大周压力最大的位置上，现在还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总觉得太子要真的去修炼……
不管什么功法，都分分钟能被心魔找上。
想想真惨。
最重要的是，太子要真的不堪重负出了什么事，他这个嫡次子，就要成为下面一大堆弟弟的众矢之的了。
如果父母还想让他去做太子……
窦礼决定还是对这个从小就防着自己的兄长多几分关爱。
“如果帝王的修炼很容易，我为什么一定要当道士？”
太子：！！！
“天道承负。”窦礼站起身道，“你和我来。”
太子有点懵的跟了上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站在了白云观附近，一座足以遥望长平的峰顶上。
窦礼闪烁着微光的手指，在太子强忍着没躲避的情况下，点在了他的眉心上。
然后，遥望长平的太子，就看见了令他震撼得无以言喻的一幕。
一只须爪分明，鳞片粼粼闪光的，庞大无比的五爪金龙，在长平的上空盘桓。
太子看过去，似乎还被那硕大如湖的眼睛扫过来看了一眼。
一时间惊得退了两步。
“你是太子，应当看得更清楚。”窦礼道，“这就是国运与天子气运相连部分的显化。天子影响国运，国运影响天子。普通人修炼，只需要考虑功法与心性是否相合。但天子修炼，至少还需要龙脉、国运认可……或者还没有那么简单。”
太子退步之后，就看不到那金龙的模样了。
然而，那副画面，却已经深深的印刻在了他的心底。
好一会儿之后，太子才喃喃的道，“可是，不是那些上古的君王，传说之中，也有成仙得道的吗？”
“且不说那时候，天地元气已经不足以让人成仙得道，传说只是传说。上古的君王不过是诸部之主，你真觉得能和一统诸国之后，始皇传承下来的帝皇之位相比？”
太子无言以对。
窦礼已经转身往回走了，“父亲自己也该有所察觉，所以至今不曾转修。”
太子也反应过来了，“所以阿爷让我不要着急……不只是为了心魔？”
身为太子，肯定也多少承担一点。
窦礼点头，“自知者明。”
太子：！！！
好容易送走了重点转移到“心魔”上的太子，窦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最开始的时候，没人想到他能在白云观常住。但皇子的身份，还是让他在白云观得到了一间自己的卧室。
这小小的卧室和皇帝赏赐的璐王府当然没得比。
可多年来，窦礼却觉得这里才是他的家。
可惜……
历年来积攒的一些小东西，都已经被装在了箱笼里。本来就显得单调的卧室，除了箱笼也没剩下什么别的了。
也就是桌子上摆着一封还没有收好的信。
簪花小楷硬是被写出了几分行书的意味。
窦礼若有所思的在案边坐下，重新拿起了这封信。
他第一次看的时候没什么兴趣，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在乐理上有绝世天姿的林二娘会考虑这种东西。
倒是和他那个听说了那些玄门小术之后，满脑子都是“平定北蛮新方法二三”、“可能产生的骚乱以及预防方法”的父亲有些相似。
但见过太子之后，窦礼反应过来了。
不一样啊！
林二娘这里完全不是“治国平蛮所需之物”的畅想，其实满篇就写了三个字——“我想要”！
至于林二娘为什么会想要那些东西……
窦礼这才想到了，那一个夜晚的后续。
因为牵扯到了前朝之事，一群人过分热情，窦礼反而就没有急着去跟进了。毕竟白云观要处理的后事也很多。
但要说放弃追查？
怎么可能！
只是，若林朝华的要求真的和后续的调查有关，窦礼反而觉得有些为难了。
虽然《星河真法》的特性就是“各种各样的道法”，但这其实是先天以后的事。
这门功法的观想图是一副星图。
沟通天地之桥之后，使用星图中不同的星辰组合，形成不同的道法。
就现在，他能使用的道法很有限，其实多半还是早前学的，只是那时候用不出来。
但如果只是其中部分功能的话……
相比之下，“创新法术”这种活计，总比那推不掉的“心性测试”要强多了。
就在窦礼思考的时候，外面却传来呼喊声。
他打开门，果然就见到了一位师兄。
“有人去了坟场——你一直让人盯着的那个。”师兄也没寒暄，直接报出了消息。
窦礼的眼神一凝。
尽管那儿疑似在之前开辟了一个前往龙尾的入口，但后来也消失了。白云真人断掉了其中的关联。
无迹可寻，且就算找到，也是弊大于利。
加上坟场的事情当真是只靠他们说，没留下什么“旁人可见”的痕迹。
军方那边派人看了几天就没管了。
白云观位置近，窦礼倒是一直都有安排。
听见这么说，连忙道，“去看看……谁在盯着？回来了吗？”
“是七师弟和九师弟，九师弟来报的信。七师弟还在那盯着。”
窦礼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这两师弟都还在跳脱的年纪。会接任务去顶着坟场，只怕九成是为了结伴出去玩！想要隐踪匿迹……
果然，窦礼在坟山的半山腰，看到了已经昏迷的七师弟。
而乱葬场上，已经没有了其他人。
还好，摸了下脉搏就发现，七师弟只是中了迷药，并无性命之忧。
但是，再检查了一下……七师弟身上没有伤口，就不是武器附带的迷药。
四周又开阔，不利于药粉药包之类的东西发挥效果。
七师弟的轻功还学得相当不错。
他是怎么被迷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