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和卢玉箫认识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未听过他这般失意的语气。
他说话的时候都是意气风发的,即便有的时候心烦意乱,也是盛怒暴躁,却从未这般沮丧过。
他受尽酷刑依然一言不发,即便身陷囹圄满身伤痕,他也是挺直脊背坐着。
翠翠从未听过他如此沮丧的语气。
“纵然你与他相识已久,但我和你同床共枕这么长时间,你却依然没有一星半点的偏心于我。”卢玉箫的语调有些疑惑,“翠翠,你说,我是差在哪里呢?”
“很抱歉,卢二公子。”翠翠回视着他,“您并没有差在哪里。”
“那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卢玉箫又问。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像是一个在求知的孩子。
翠翠有些不忍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微微垂下了头。
“公子以前也问过我的身世,我却一直都没有告诉公子。”翠翠说,“父母尚在的时候,我还小,一次意外,我家遭遇了劫匪,父亲惨死,母亲被劫匪凌辱践踏,死在了我面前。当时我被母亲藏在了米缸里才躲过一劫,但是我看到了母亲临死前的惨状。”
“这个画面一直存在我记忆中好多年,每每都会被噩梦惊醒。后来我被叔婶带走,她们见我姿容不错,便把我卖进了花楼里,换了十几两银子回去。我在红颜招,第一次葵水刚过,妈妈便带了恩客来我房中,我不接,妈妈便对我打骂不休,养好了再接,我还拒绝,继续打骂。”
“您可能想象不到我的那段日子,白天是无止境的打骂,晚上一闭眼,就是那些狞笑着朝我扑来的恩客,还有我母亲死前的惨状,他们交织在我的梦境中,让我几乎变得疯癫。”
“妈妈看我长得好,一直没将我赶出去。但是有一次,我失手杀死了一名对我意欲不轨的下人,那人是妈妈的亲戚,她为此差点儿将我打死。卫公子过去了,他见我可怜,保下了我,并告诉妈妈,不要再让人碰我。”
“他让妈妈请人教我弹琵琶,教我识字写字。听我的曲,品我的茶,将我奉为红颜招的头牌,让我再也不用过为人欺辱的日子。”
卢玉箫听得很认真,这是翠翠第一次,这么详细地和她说她的身世、她以前的事情。
“要是没有了卫公子,就没有了后来的我。所以为了报答他为我做过的一切,我也愿意帮他。”翠翠说着,抬头看向了卢玉箫,“其实公子,很多时候,您也是让我感动的。”
她入英国公府的第一天,卢玉箫晚上欲行夫妻之事,她害怕,她本能地拒绝,她以为卢玉箫会霸王硬上弓,但是他没有。
纵然他当时一身酒气,也没有强迫她。
后来,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才逐渐水到渠成。
她依然害怕,但是卢玉箫很温柔。
在一起的这些年,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强迫过她。
“让你感动?”卢玉箫重复着翠翠刚刚说的几个字,复又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罢了,再感动,现在不也这样了么?”
翠翠没有再说话。
卢玉箫长长舒了口气,僵硬着身子,拖着步子又走到一边的墙角处坐下。
“英国公府被抄了家,应当什么都没有了。”卢玉箫说,“京城的永平钱庄,里边有我一些钱财,用的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假名字。皇上的人应该没有发现那里,你将里边的银钱都取出来,好好过日子吧,够你这一辈子衣食无缺了。”
翠翠猛然转身,看向了卢玉箫。
他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脸。
“你走吧。”卢玉箫说,“多谢你送来的药,我会用的。”
翠翠朝着他走了过去。
“趁着我现在善心大发不想杀你,你赶紧走吧。”卢玉箫头也不回地道,“若是我一会儿恼了,你也只能给我陪葬了。”
翠翠原地止住了脚步,她唇角轻微翕动,低声道:“我来看你,便已经做好被你杀了的准备了。”
“你不是问过我么?”卢玉箫说,“你曾问过我,若是你有朝一日犯错,我会不会怪你,我说不会。人之将死,总不能再食言了吧?”
翠翠只觉得一团东西又堵在了她的喉咙里,哽得她说不出话。又蔓延上了眼眶,让她的眼睛一阵发酸。
她来之前幻想过很多场景,她最为相信的是,卢玉箫会恼恨至极,从而杀了她。
但是不曾想,他方才放过了她,还打算彻底放过她。
老半晌,才听卢玉箫又催促了一句:“赶紧滚,别表现得这么一副惺惺作态依依不舍的样子来,否则我会觉得我更失败。”
翠翠后退几步,出了牢房。
她一出来,那狱卒就立刻又蹿了过来,将牢房门重重锁上。
枷锁的声音在这漆黑的夜中,显得格外沉重。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卢玉箫紧绷着身子才松懈下来。他垂下了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他下不了手。
他这几天一直都在想,见到她之后,一定要手刃了她,让这个罪魁祸首陪葬。
却不料一切设想,在见到她的时候,土崩瓦解。
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才意识到,日久天长的相处中,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喜欢她。
本以为,他不计较她的身份,给她宠爱,讨她喜欢,她也会用同等的喜欢来回馈他。原来,她也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或许,他这一辈子,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失败的故事。
他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也捂不热那个女人的心。
什么责备、质问,他都懒得费口舌了,因为他不管再说什么,事已至此,都没有了转圜的余地,英国公府一败涂地已成定局。
她和那几个人关系不错,他们总会保下她。
也不知道以后的漫长时光中,她还能不能记得他。
出了刑部天牢,一阵夜风刮过,翠翠觉得自己的脸出奇的发凉,她抬手摸了摸,指尖一片濡湿。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泪流满面。
纵然英国公府罪大恶极,卢玉箫对她的好是真的。
回头望了一眼,厚重的墙壁,漆黑的甬道,“刑部天牢”四个字,诡异又阴森,像是催命的符号。
一个人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可算是出来了,郡主正在外边等着您呢,咱们走吧。”
翠翠又盯着这天牢看了起来,才转过身,轻轻吐出两个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