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寝殿内,又是一阵安静,衬得餐桌上的几个汤锅子滋滋冒着热气的声音愈发地明显。
江清月看了一眼广元帝,见他在欢公公的伺候下不紧不慢地喝着汤果子里鲜美的汤水,似乎并不着急徐暮云的回答。
再看徐暮云,还是一副深思熟虑左右为难的表情。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听徐暮云开了口:“皇上,我愿意听从皇上的吩咐。”
肃亲王也立刻松了口气,这就证明,他对这徐暮云的劝说,他听进去了。
广元帝慢慢放下手中的白玉盏,对着徐暮云点点头:“愿意听从就好,朕还怕你想不清楚,一时间再走错了路。”
徐暮云抿唇,艰涩开口:“感谢皇上为我们考虑。”
“其实朕也不想为难你。”广元帝慢悠悠地道,“毕竟说起来,朕和你也有一层亲缘关系在,朕是不想为难你们的。”
听广元帝这么说,徐暮云不由得想到了下午肃亲王去天牢里看他的时候,对他说过的话。
肃亲王说,其实皇上对于当年贤王的身死,也很是后悔。这么些年来,皇上每次想到贤王、想到自己和贤王的兄弟之情,都会颇为感慨。要是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再回到从前那个时候,皇上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徐暮云刚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只是觉得讽刺,觉得这老皇帝真的是虚伪而又道貌岸然。但是肃亲王用自己的名声担保,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肃亲王的名声,徐暮云当然也有所耳闻,一时间,更加分不清楚了。
其实,要是这老皇帝真的能对他当年所做之事感到后悔的话,对他九泉之下的父母,或许来说,也是一种慰藉,尽管这种慰藉于事无补。
肃亲王还说,只要他能答应皇上的条件,他以后就可以衣食无忧,皇室会保他这一辈子的平安喜乐。
锦衣玉食什么的,徐暮云都可以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自己的身份。他希望能向天下人堂堂正正地宣布,自己是贤王的后裔,然后在四时祭拜的时候,能用儿子的名义为亲生爹娘上一炷香。
真实身份,才是徐暮云一直都在追求的。
这顿席间,广元帝和肃亲王还有徐苏聊了很多,其它的三个小辈,都是处于一个旁听者的位置。
他们聊了很多当年的事情,还聊了很多广元帝和贤王小时候的事情。这其中的许多,徐暮云都听得不真切,他脑子里一片恍惚混沌,像是想了很多事情,但是具体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什么,纠结得很。
江清月倒是一直在一言不发津津有味地听着,单是从这几人的话中,不难想象当年的广元帝和贤王是怎样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走到后来手足相残的地步,是真的令人唏嘘。
广元帝甚至还和徐苏说,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他徐暮云是贤王的儿子,要是广元帝早些知道的话,必然会将他接到京中好好看护,尽好叔伯之责。
徐苏听到广元帝这么说,只是苦笑。知道广元帝说的这些不过都是场面话而已,却又不敢反驳。
当年的贤王是怎么死的,大家心知肚明,谁敢让广元帝知道贤王还有后代活在世间,谁知道广元帝会不会赶尽杀绝?
若非此次千钧一发之际,徐暮云不得已自报身份来为他的斩首换取缓冲的时间,怕是他早就人头落地了。
徐苏想,这辈子有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养子,其实也是一种福分。
他也知道徐暮云现在答应广元帝的条件,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他和杨氏。
从帝寝殿出来之后,已经是晚上了。
春日的晚上,没有了之前那么冷,也不用再穿着厚重的棉衣,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
江清月侧目看了一眼徐暮云,见他的双腿像是被绑上了铅块一样的沉重,与其说他在走路,不如说他在挪动。
“你真的可以放下心中的仇恨么?”江清月问。
听到她的声音,徐暮云抬头看了她一眼。
半晌,徐暮云才又道:“若是我说,我心中一直都没有什么仇恨,你信么?”
江清月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我信。”
对于她这般干脆而笃定的回答,徐暮云略微有些惊讶,然后又略微翘了翘唇角:“这话要是听在旁人耳中,只会觉得我虚伪做作,没想到你竟然相信。”
“因为我能看出来。”江清月说,“我和你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算了解。若是说仇恨的话,我在徐风暖身上很明显能看出来,你身上,我的确看不出来多少。”
要是徐暮云真的和徐风暖一样的话,在京城这么长的时间,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我也劝过我妹妹,让她放下仇恨,冤冤相报何时了呢?但是她就是不听。也是我这个哥哥做得不够好,不能好好保护好她。”
“天性使然。”江清月说,“徐风暖天生就主张性比较强。”
徐暮云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其实没什么大志向,想的就是好好读书,考取功名。然后能让身边的亲人衣食无忧、免遭灾祸。但是我妹妹不行,她心中恨意太重,我劝过她很多次,就是怕她走上不归路,但是,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或许,你该做的已经做的,到了现在,也是她咎由自取。”江清月缓缓道,“起码,你保下了你自己,也保下你的养父母,你已经很有担当了。”
相比于徐风暖的冷血,徐暮云做得其实已经不错了。
沉默良久,徐暮云转头又看着江清月,问道:“如果,我说如果,暖儿可以改过自新,你到时候可以放过她吗?”
徐暮云目光殷殷地看着江清月,微微发红的眼睛中满满的都是对自家妹妹的担忧。
联想到他刚刚说的此生的愿望,就是希望身边的亲人可以平安喜乐、一生无忧。这个愿望,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达成了。
江清月摇了摇头:“虽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做下的恶、害过的人,总要有个交代的。这个世界讲究的是因果轮回,她曾经害过的也不是只有我一个,这个问题你也不该只问我。”
徐暮云立刻追问:“我能放下对皇上的仇恨,为什么你不能呢?”
江清月笑了笑:“我刚说了,这个问题你不该只问我。等到事情了解的那一天,你挨个去问一问被你妹妹害过的那些人,看看他们都愿不愿意放过她。徐公子,我还是劝你,你刚刚保下你自己,就别管那么多了。省得再一不留神、惹祸上身。”
徐暮云喉头微动,像是被哽住了。
半晌,他才点头:“是,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