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丛林之畔,山石齿齿。

纸鸢于林间飞速穿行,巨影投映在枝梢上,花花绿绿的彩纸泛起光泽,是一团移动的繁花似锦。

前方的黑影亦矫捷,脚踩怪石一路飞窜,灵光流转,身形快如疾风。

谢遥曾见过李犹青的“极影”身法,那是栖霞界公认最快的身法,但他比对片刻,觉得跟前面这家伙比起来,“极影”似乎也快不到哪儿去。

……定是李犹青那小子没练到家,堕了极影的威名。

谢遥心底打着小算盘:决定了,回去后就这么怼他。

眼瞅着与前方人影距离越来越大,多半是追不上了,谢遥刚想安慰阎铭几句,免得让这人感觉在盟友面前丢人现眼,耳畔却突然传来“铮”一声清鸣。

阎铭拔出了墨渊剑。

长剑在空中划过,剑芒破空,宛如一道炽热的巨轮缓缓升起,在几人的灵识中大放光芒,强光所过之处,灼起一片火海!

无处遁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前方奔跑的黑影脚下一滞,险些从石峰上摔下去。

他挣扎着起身,掐了个术诀,周身溢散出丝丝黑雾。

黑雾与光芒相撞,发出一连串烧焦般的“滋滋”声。

阎铭的眉头皱得更紧。

长剑一挽,变刺为砍,朝前方重重砸下!

几人灵识中的金色巨轮亦从剑身脱离,剑气犀利,势不可挡,碾压一地草木磐石,径直朝黑影撞去!

光芒大盛。

灵压如有实质,仿若烈日压顶,黑雾刹那间被冲破,被光芒扫到的刹那,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浑身亦发出“滋滋”的焦声。

他似乎终于认清了与阎铭之间的修为差距,速度慢了下来,强忍着疼痛从怀里掏出一块墨色的灵石,极其不舍地在掌心攥了攥,反手猛然砸出!

灵石划过半空,留下一串星星之火般的微光。

阎铭瞳孔微缩,立即掌控纸鸢避让。

可纸鸢在空中晃了几下,控制系统迟钝地拉紧弦,前端翎羽早已低伏,带背上二人一个俯冲,径直撞进星火之中!

“碰!”

谢遥隐约看到黑影掐了个法诀,甩出一道玄色灵光。

下一瞬,漫空星火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墨色弥漫,灵光碰撞,眩晕感骤然来袭,如同浓雾突降,严严实实遮蔽了视线,令人眼前发花,脚下踉跄。

糟糕!

谢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黑影利用灵石施展的竟是针对魂魄的术法!

他忙运转功法,三道支流在脚下涌现,澄澈溪水四下飞溅——三生魂梦诀也是魂法的一种,而且是极高深的功法,想来能破去这浓雾。

可没成想,水光触到黑雾之后,竟迅速染上浓稠的墨色!

谢遥脸色煞白。

墨色溪水与他失去了联系,也失去了灵光,如普通水珠般淅淅沥沥,在浓雾笼罩范围内落下一片漆黑的雨。

幸而谢遥的灵力还算充足,三生支流源源不断从脚下涌出。

随着浓雾被逐渐消耗,他面前萦绕的灰雾渐渐稀薄,终于再次显露出天空丛林的色泽。

“阎大哥?”谢遥神色警惕,四下张望。

魂术在修界十分罕见,对修习之人的资质要求更是无比苛刻,因而栖霞界中魂修极少,大多数人对他们的手段也并不了解。

但谢遥清楚,这世上绝大多数的魂术阴险毒辣,令人防不胜防,对阎铭这种剑修而言,一旦中招,怕是要吃些苦头。

不过阎铭这家伙,美人坐怀都能不动如山,意志的坚定程度不可小觑,一点魂术……应该算不得什么吧?

谢遥张望一圈,意外地没见到熟悉的身影。他眉头微蹙,朝石林中又走了几步——猝不及防地,看到一把漆黑的剑。

深深插入地缝之中,剑锋上寒光流溢。

是墨渊剑。

谢遥发现自己又错了。

阎铭的意志确实坚定,但他情根缺损啊!

人有三魂七魄,魂为阴,决定人的精气神;魄为阳,执掌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情感。

阎铭情根有损,那就是七魄有缺,天生对魂术没什么抵抗力,方才这段时间,怕是够魂修在精神世界中杀他个千八百回。

谢遥终于不淡定了,他在石林间狂奔,放声大喊:“阎大哥!阎大哥!”

“……别吵。”

山岩后突然传出一个微哑的声音。

谢遥赶忙奔过去,只见高大俊逸的青年背倚石崖,眼眸半阖,神色隐约有些疲惫。墨色玄衣于风中烈烈飘扬,他袖上的暗金纹如游龙摆尾,阳光下熠熠生辉。

谢遥长舒口气。

吓死人了。

要是一时不慎,让任务对象完球了,他哭都没处哭去。

“你在怕些什么?”阎铭懒懒道,“担心我?忘了比斗台上我是如何赢你的了?”

谢遥:“……”

擦,竟然忘了这茬。

“这种小型魂术,还伤不到我。”

阎铭直起身来,整了整袖口,嗓音平静:“皇极搜罗天下灵剑,用了足足十年,才找到这把“墨渊”。”

“它身为重剑,特性却是镇魂,足以压制我的伤势,这也是我无惧你那魂梦诀的原因。墨渊最大的缺陷便是自身过重,无法御空飞行——这一点上,我也并未骗你。”

谢遥面无表情:“哦。”

——那不就是作弊吗?

拿一把克制自己功法的灵剑与自己对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阎铭这混蛋果然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可转念一想,谢遥眉头微皱,又感觉有些不对。

“刚才寻你之时,我分明看到墨渊剑被你仍在一边。”谢遥疑惑道,“是不慎脱手了?”

脱手也能生效?

阎铭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他忽然问道:“沈少主,你可曾听说过……皇极宗至宝?”

谢遥:“……哈?”

不是,这话题转移的。

还能再刻意一点吗?

阎铭不说话,只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

清风拂过,石林缝隙中的草叶沙沙作响。

——方才那一瞬间,的确是男人自己抛下了墨渊剑。

只因浓雾之中,他依稀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容颜清隽,双眸明澈,是午夜梦回时遥望窗外圆月,心中魂牵梦绕的模样。

墨剑脱手的刹那,浓雾蜂拥而上,吞没四周。

——不负所望地,将他拖进一个洒满阳光的梦境。

……

“阎大哥,我送你一件礼物——保证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特殊之物,就算把栖霞界翻个底朝天,你也找不到第二件。我把它送你,你把宗主的宝贝借我,怎样?”

阳光璀璨,少年的眸光亦灿烂,细碎额发被清风吹起,碎钻般熠熠生辉。

“我若能找到第二件呢?”

阎铭听到自己轻笑的声音,清朗欢畅,是唯有记忆深处才有的轻松自在。

“不可能。”

少年连连摇头,小声嘟囔些“想不到吧”,“我可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之类奇怪的话,清风将话音尽数传入阎铭耳中,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就来赌。”阎铭道。

与之同时,他的手背到身后,悄悄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块莹润的玉石,捏在掌心。

听他答应,少年面上笑意愈盛,献宝似的取出一架纸鸢:“看!”

的确是皇极少宗主没见过的东西。

阎铭微微侧头,奇道:“这是什么?”

“这叫纸鸢,在民间有个更通俗的名字,叫风筝。”

自认为赢下赌约,少年心情大好,兴冲冲地指着各个部件介绍:“骨架我用了南山紫竹,承压力肯定不差;这是青鸾脱落的翎羽,我去三长老园圃里磨了好久,那小气鸟才给了我两根;这双翅,看得出来吗,是个飞燕的造型;还有这儿,刻着我的标志,哪天我的炼器技巧登峰造极了,你就把这纸鸢拿出去,自豪地说这是大师无名氏的第一件炼器作品……”

“哦。”阎铭道,“无名大师第一件失败的作品,花花绿绿的燕子,真好看。”

“你懂什么?”

少年羞恼抬头:“我废了好大功夫才凑齐这五行之力的材料,又用自身灵力温养了许久。别看它们拼起来不好看,飞起来绝对稳当,我保证!”

阎铭迎着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所以,这是一架飞行法器?”

“当然!”

少年竖起一根手指,轻摇几下:“你看这栖霞界的飞行玄器,不是御剑,便是飞舟,顶多加上几件灵梭,多没创意。阎大哥你以后出行,就乘我铸造的这架纸鸢,既拉风又吸睛——只要把皇极至宝借我几天,这纸鸢就是你的了,划算吧?”

阎铭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非常抱歉,这赌约你输了。”

青年将背在身后的手张开,变戏法似的——拎出一架纸鸢。

周身是漂亮的灿金色,高扬着头做灵鹤独立状,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比少年手中那件大气了不知多少倍。

少年僵在原地,难以置信瞪大眼睛。

没等他冲上来摸一摸那金色纸鸢,阎铭反手一抓,又将玉石抓回手中,甩袖再施术。

玉石落地,这次是银白色的纸鸢,皎皎如弯月,羽翼舒展,漂亮得不似人间凡物。

然后是玄色的,五彩的,琉璃的……

直到最后,少年面如死灰,颓然地望着阎铭一只一只纸鸢朝外拎,不甘心地嚷:“不可能,你的储物戒有这么大,乘得下这么多飞行法器?”

“我有钱。”阎铭听见自己在笑。

“不可能,不可能!”少年抓狂,一头乌发被挠得杂乱,“我做过调查,这世上灵舟类型单调的很……让我看看!”

他猛地上前蹿去,可阎铭的手更快,还没等少年触到纸鸢一角,那琉璃色的纸鸢已经化作玉石,被暗中塞回了储物戒。

“愿赌服输。”阎铭拍拍少年肩膀,“皇极至宝绝不外借,不要再想了。”

“……我不服。”少年眸光灼灼,“你作弊。”

阎铭:“证据?”

少年眉头紧蹙,冥思苦想:“证据就是……你的纸鸢全是飞鸟的形状,是在仿照我的设计。你不是事先准备好了这些纸鸢,而是在看到我的纸鸢之后,临时模仿出了这些花样——幻术?还是你有能够复制其他物件的法器?”

他猛地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瞳孔中似有光芒跃动:“把刚才那些纸鸢拿出来,一件一件,全都拿出来我看看。”

阎铭双手抱怀,挑眉道:“我可是皇极少宗主,你说什么便做什么,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不愿意拿,你就是作弊。”

少年嘴唇紧抿,白皙的面颊浮上一抹恼怒的薄红。

“随你怎么说。”阎铭甩袖欲走。

“诶,阎大哥你等一下!”

见他要走,少年有些焦急,忙拽住男人衣角:“……行,我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们重新赌一次,行吗?”

“我说过,你只有一次机会。”阎铭故意不回头。

“我、我这不是……”少年苦恼地盯着地面,“分明是你作弊,要不然……”

阎铭突然改口:“不过我身为皇极少宗主,应有宽阔胸襟,度人之心。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赌什么?”

少年低着头,偷偷吐了下舌,隐约在嘟囔什么“得了吧”“就您那点心胸”,但在阎铭寒飕飕的眼刀飚过来时又赶忙住了嘴,笑嘻嘻地抬手,指向最开始“粗制滥造”的纸鸢。

“只要你敢乘坐我这纸鸢上天兜一圈,我就愿赌服输,再不缠着你借宝贝。”

少年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阎铭沉思片刻,脚下轻轻一点,跃上纸鸢。

“你答应了?”少年眼中放光。

“御空而已,算不得什么。”阎铭轻声道,“不过……我有个附加条件。”

少年问道:“什么条件?”

阎铭:“条件就是……”

话音未落,纸鸢突然滑行冲刺,狂风卷过少年身侧时,一支有力的手臂猝然揽住他清瘦的腰身,一把将他拽上纸鸢!

阎铭:“你要与我一起。”

在少年惊恐的尖叫声中,青年仰天大笑,爽朗的笑声穿越山谷,与清风一同托起纸鸢的双翅,二人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