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怎么呆站着？”
莉莉看着江时舟直直地盯着她的身后，眼珠子一动不动，脸色苍白,血色仿佛在一瞬间就褪了个干净。
她心下一凛,自己身后的人,江工认识？
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她眼珠子一转，然后慢慢地转过头，指了指自己，对老人说：“您……您是叫我吗？”
活了几十年，莉莉都快忘记自己被叫做小姑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
这么慈祥的老头,江工为什么怕他？
莉莉对眼前慈眉善目的老头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往旁边让了让：“抱歉，只是您是？”
身后的安斯对莉莉投去了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莉莉一愣，看向了老人。
老人笑了笑：“我啊，一把老骨头罢了,只是一个腿脚不便，走点路都费力的糟老头子,不过,要找你的朋友说会儿话,小姑娘，可以吗？”
糟老头子？
莉莉有些奇怪,眼前的老人,虽然脸上有了很多皱纹,背佝偻着，手上柱了拐杖，老态毕现,但是头发乌黑亮丽，眼神温和而又明亮，穿着干净优雅，和他口中的糟老头子断然扯不上什么关系。
莉莉回头看了一眼江时舟。
江时舟微微颔首。
莉莉立刻笑眯眯地上前：“爷爷，我搀扶您过去怎么样？和我们江工随便聊！”
安斯看莉莉这么亲密的姿态，眼角抽了抽。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对安斯道：“这小姑娘倒是极为有趣，安斯，你去带这小姑娘出去转转，整天闷在这里多没意思。”
他没去碰莉莉，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是。”安斯恭谨地应了一声，然后就对莉莉示意了一眼：“跟我走吧。”
莉莉眨了眨眼睛，然后就发现安斯在世界网内传到她脑海的信息——
“这个人的命令，不能忤逆，江先生会有主将照顾。”
莉莉看了眼老人，老人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又回头看了眼江时舟。
江时舟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见她转过头来，微不可见地点了个头。
莉莉点了点头道：“好。”
她走后，刚才还热热闹闹的病房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江时舟注视着站在门口的老人，老人也仔细地打量他。
然后，他拄着拐杖，缓慢地朝着江时舟走过来。
他说自己一把老骨头，倒不像是自谦的，他走的很慢，好像每一步都是依靠拐杖来将自己撑起来。
江时舟看得出来，老人在颤抖。
连带着手上的拐杖都不稳，在地面上颤抖。
江时舟看着老人一步步走到他的床前，一言不发。
借着窗外的光，他仔细地看着老人的脸。
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
“像……真像，”老人贪婪地盯着江时舟的眉眼，然后看了眼他的眼睛，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可惜……你不是他。”
“先生，是在找人吗？”江时舟开口了，他的声音无比沉稳，和他先前预想到的颤抖丝毫不同，那声音仿佛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出来的。
他现在就像是一具僵硬的提线木偶。
一句话，都不是出自真心。
“对啊，我以前，有个孩子，和你长得很像，”老人看着江时舟，怔怔地伸出手，“他很优秀，也很聪明，只是可惜……”
老人的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眼中泛着泪水的光：“我是那样的想念他，我还以为，你就是他……”
“您请节哀，”江时舟垂下眼，“能被当做优秀的人，是我的荣幸，只是，我双亲早亡，从小在格码星那种贫贱的地方长大，想来，是没有资格做您这样身份高贵的人的亲人的。”
他弯下腰，姿态谦卑。
老人看着这样的江时舟，眼神里有细碎的光在晃动，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能被安斯将军如此敬重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江时舟轻轻地开口：“起码是和林决主将能够并驾齐驱的人，我是尘埃，那林决主将便是星星，而您，或许要比星星更加明亮。”
他投过来的眼神真挚而又诚恳。
虽然在病床上，没有下地行礼，但是他即便紧张仍很稳重的神情，谦和的气质，却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放在往日，老人只会一笑了之，只是个苗子不错的后生。
但是此刻，难以承受的失望铺天盖地地漫上来。
他不是他。
他的那个骄傲的孩子，温和里面敛藏了锋利，平静的表面下，是源自于轻视的漫不经心。
他不会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
他永远不会将自己比作尘埃。
哪怕是被送上断头台。
“我看过你的过去经历，”老人的声音淡下去，“你有不错的计算机天赋，虽然没有经过系统学习，但是已经很不错，你可有意愿，进入联盟帝国学院学习？我可以送你进去。”
联盟帝国学院？
江时舟愣了一下，但是他还没开口，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不用，我会安排人教他。”
江时舟抬眼一看，林决走了进来，他没有看江时舟，盯着坐在床边的老人：“老师，主星派来接您的飞船已经到了，您身体不好，还是先回主星吧。”
老师？
江时舟意外地看了看两人。
老人笑了一声，然后对江时舟道：“小朋友，如果你以后想要去帝国学院，就不用和小林联系，直接找我，我的联系方式，在这上面。”
他递给了江时舟一张名片。
名片是透明的紫色，上面用联盟语言标好了老人的身份信息，以及联系方式。
江时舟的手指自名片上拂过，微微颔首：“多谢您。”
然后老人站了起来，林决恭敬地扶上他，两人朝着病房外面走。
江时舟看着他们离开，他回过神，重新看向了手中的名片。
联盟帝国学院校长：埃斯沃斯
江时舟的手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
他低下头，轻柔的声音在房间里轻轻的响起，但是很快就被风吹走了：“对不起……老师。”
现在的我，不配和您见面。
*
林决扶着埃斯沃斯进了电梯，这栋楼因为林决的原因，已经被清空，只有他的军队把控。所以电梯里面，只有林决和埃斯沃斯两人。
“我听说，你很喜欢那个孩子。”埃斯沃斯看着电梯镜子里林决的身影，开口道，“他和时舟，确实很相似，如果闭上眼睛，可以达到九成。”
林决淡淡地“嗯”了一声。
“但是，你和我都看得出来，他不是，”电梯门开，埃斯沃斯感受着吹在脸上的风，他想起来了自己最得意的那个学生，轻声道：“这是一头聪明的羚羊，所以讨人喜欢，可时舟，是一只暗藏利爪的狮子，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林决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埃斯沃斯叹了一口气：“林决，我知道你派人去找过时舟被流放的太空舱的痕迹，但是茫茫宇宙，想要在里面寻找一粒微尘，谈何容易？”
“如果你喜欢这个孩子，你可以要，但是我不希望，你把他当做时舟去爱，时舟不需要替代品，不过……你要是放弃了时舟，你选择了这个可以陪伴你的孩子，我可以理解。”
林决沉默不言。
埃斯沃斯低低地道：“我当年留下你，也是因为，或许多年后，我死了，你是唯一还记得时舟的人。”
林决低下头：“我永生不会忘记他。”
“希望你能做到。”埃斯沃斯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叹息了一声：“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
江时舟在房间里静坐了很久，最后从床上爬起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重新回了房间。
但是一到门口，他却发现，出去送人的林决，已经在房间里等他了。
听到了声音，林决回过头，问道：“你去哪里了？”
江时舟说：“洗手间，主将怎么过来了？”
林决扬了扬下巴：“先上床，别在门口站着，走廊里有风。”
江时舟扯过一张挂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脸，然后说：“躺了这么多天，我不想躺了，主将来这里，有什么事情？”
林决看江时舟浑然不在意的样子，视线从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了柜子旁边，拿出一张薄毯，给江时舟披在身上：“那也不能着凉。”
江时舟开始还奇怪林决在找什么，等到毯子盖在自己身上了他才反应过来。
他摸了摸身上的薄毯，看着林决，仔细地想了想，开口道：“我听莉莉说，主将每天都会过来看我是吗？你为什么要这么照顾我？”
他问的冷静，并不是冲动而出。
他是确确实实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超越于界限之外的照顾，一般都有所求，可他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是值得林决惦记的。
除了他本人。
如果林决真的是因为喜欢他这张脸才多番照顾，那么他接下来的很多计划都要做一下调整。
他不需要用自己来换和林决合作的机会，没了林决，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林决没有回答。
江时舟毫不退让地紧盯林决，之前林决在横山基地的时候，说因为他们有利益交换，所以他保护他。
但是，这保护太过了。
就好比现在，这样细致的体贴，和林决不该扯上关系。
“好了，你先休息，剩下的事情，等你康复再谈。”林决不欲多谈，转身就想离开。
江时舟伸出手，拉住了他。
林决看着自己的胳膊，江时舟并没有用力，他的手只是虚虚地拦住了他。
如果他要走，可以立刻离开。
但是林决没有。
他转过身，和江时舟对视了很久，最后轻轻地开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江时舟知道飞天汽车已经出现，但是坐还是头一回，他坐在副驾驶，风从车窗外吹进来，带来一股清甜的香气。
他往下一看，地上一大片红红绿绿，这个时节的安沓星，很多花都开了。
格码星，从来不会有花开，那里翻涌的垃圾填满了整个人造星球，鲜花这种娇弱的东西活不下来。
江时舟撑着头，看着下方的横山基地，那一片都已经塌陷，成了彻头彻尾的废墟。
而林决带他去的方向，仍旧在这块岛屿之上，只是不知道要从哪里降落。
最后，他们降落在了横山基地背面的一个浅坡上。
浅坡对着的就是大海，空气里又传来了江时舟熟悉的咸味。
这里没有安装城区里的空气净化仪器，所以味道仍旧属于安沓星本身。
江时舟有些意外，不懂林决为什么带他来这里。
“下车，”林决打开车门，对江时舟道。
江时舟顺从地下了车，然后就见到林决抓住了他的手，直接往前走：“跟我来。”
江时舟一顿，他看着他和林决交握的手。
“我如果要碰你，早就碰了，”林决冷冷地看向江时舟，他把江时舟往身前一拉。
江时舟却没有丝毫慌乱，他轻笑了一声：“主将其实，心里都明白。”
知道自己的行为过界，知道他想说什么。
林决的眼神暗下去，他看着仍旧从容的江时舟，恨不得现在就把他脸上这层面具给扒了，然后将他关起来，关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关到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去。
但是他不舍得。
他希望做江时舟的翅膀，而不是锁链。
后者带来的后果，他已经品尝过一次了。
林决别开脸：“我带你去看，这一切的原因。”
江时舟垂下眼，他闻到了腥咸交加的海风味道，本来被他讨厌，现在却觉得安心的味道。
他低低地开口：“好。”
江时舟跟着林决往前走，浅坡下面就是大海，江时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直接奔着海去，那前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到了边缘，江时舟才看见，原来浅坡尽头有两座隆起的小土包，远望过去，像是长满了杂草的树丛。
林决在两个土包面前停住了脚。
江时舟疑惑地看向他。
“你自己去前面看看，”他们是背对着土包的，江时舟看不见土包的正面样子，但是他却发现，林决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江时舟奇怪地往前走，可越往前，心底的不安就越浓烈。
这是两座坟。
映入江时舟眼中的，是一个很漂亮的纯白色墓碑，和这两个土包格格不入。只是因为时间的流逝，已经发灰。
墓碑上的照片和字，也都已经被土包上长出来的藤蔓挡住了，不知道这藤蔓是什么品种，还开出了黄色的小花。
江时舟伸出手，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的心跳的越来越猛烈，然后，他将藤蔓一点点地扯下来。
“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江字，然后，是一个触目惊心的“肃。”
江肃之墓！
怎么可能！
江时舟震惊地瞪大了瞳孔，他看着这座墓碑，除了简单的四个字，日期，身份，立碑人的信息都没有。
但是江时舟记得清清楚楚，他当年，亲手埋葬了他的父亲。
将他埋葬在了安沓星公墓里面，那是他父亲自己要求的，而不是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小坟包。
那另一个呢？
江时舟绷紧嘴角，将旁边的藤蔓扯掉，赫然见到了“江时舟之墓”。
江时舟之墓……
江时舟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能看见自己的坟墓。
“这……是什么？”江时舟的手不自然地颤抖，他抓紧了墓碑的一角，木然地问道。
“世界网的构建，你知道和谁有关吗？”林决开口。
江时舟缓慢地摇摇头。
林决的眼神沉下去：“和你面前的两座坟墓有关，里面躺着的，是两个对联盟有着伟大贡献的世界网项目总工程师，他们父子俩，构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然后，世人留下了世界网，他们称赞着执政官的英明，称赞着联盟的伟大，却遗忘了他们。”
“因为……世人都善忘吧……”江时舟干巴巴地回应，他想显得自然一些，生动一些，可他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了，他做不到：“可是为什么呢？你的话难道不是在说，他们很厉害吗？为什么要把他们葬在这种地方？是……是谁干的？”
“因为他们不得执政官的喜爱，因为执政官厌恶他们。”林决蹲到了江时舟的身边，他伸出手，缓缓地抚摸这墓碑，眼神中居然有温柔之色，他轻轻地说：“这墓碑，是我为了他们立的，执政官说，要让他们背对横山基地，要让他们面对这空茫的大海，要让他们，只能看见一片虚无，要让他们躺在冰冷的地下，要让他们被世人彻底遗忘，要在若干年以后，任由人践踏他们的尸体，要让他们，灵魂不得安息。”
“你看，这个任务，我是不是完成得很好？”
“对了，还有，江肃先生的坟墓，是我命人拆出来的，我也不想打扰，但是执政官的命令，我能怎么办呢？江旧年，你说，换成你，你能怎么办呢？”
林决贴在江时舟的耳边，轻轻发问。
江时舟蓦然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林决。
在林决眼中，现在的江时舟眼神仍旧很平静，但是他却清晰地知道，他现在痛苦地几乎要死去。
林决轻轻地，慢慢地道：“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江肃先生的骨灰，不被惊扰，我才能命令人，把这一块保护起来，不准人接近，我才能够，为他们寻求最后一片宁静之地。”
江时舟愣住了。
“我很仰慕他，我很仰慕，江时舟，”林决抬起眼，他看着写着江时舟之墓的墓碑，眼神语气无一不温柔，“我是那么遗憾，我不能和他在他的时代并肩，我只能从那些快要被毁掉的历史中，窥见他的一点点风采。”
江时舟被这接二连三的震惊冲的反应不过来，只能木然地看着林决。
“我是如此地爱他啊，甚至爱他已经消失的灵魂，”林决的手抚过墓碑的边缘，“我甚至想，为什么我要诞生地这么晚呢，如果我再诞生地早一些，如果我再强大一些，或许就不会让他被践踏到这样的地步。”
“他们……执政官，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江时舟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向来自持冷静的大脑现在已经混乱不堪。
“谁知道呢？或许执政官，只希望世人记住他，毕竟伟大的存在，只要有一个就够了。”林决嗤笑了一声。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江时舟。
江时舟一看，是他当年的帝国大学毕业照。
“这个就是，江时舟，”林决观察着江时舟的脸色，轻声道：“刚才来找你的老人，帝国大学校长，曾经是他的导师，你和他，长的很像。”
江时舟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那张照片。
是，很像，但是神态气质有很大的区别。
当年的江时舟，瞳孔漆黑，但是神情阴郁，哪怕是在拍毕业照，别人都咧着嘴笑的时候，他也是绷紧了脸，看上去严肃无比。
和现在几乎不会出现愤怒表情的江时舟，有着天壤之别。
江时舟想哭，又想笑。
他拿着这张照片，轻声道：“那他们，可真惨啊，联盟未免太过分了。”
执政官，执政官，对他承诺了所有的执政官。
江时舟捂着自己的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林决不想告诉江时舟这些的，他看着江时舟的样子，避开了视线，然后转过身，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会，情不自禁地照顾你，但是，没有任何特殊的原因，我没有把你当成他，我只是在弥补一个遗憾罢了，你也不需要担心什么。”
弥补当年没有和江时舟并肩，没有照顾他的遗憾。
江时舟心中酸楚和痛苦混合在一起，他低低地道：“好，我明白了。”
“我还有点事情，你可以在这里静坐一会儿，想一想还要不要和我继续合作，因为我，总有一天，不会是联盟的主将，如果你需要的是联盟的身份，那么我会安排人为你洗去记忆，然后送你离开，如果你选择继续合作，那么我希望，从此以后，你都能伴我左右。”林决的手紧捏成拳，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走的很慢，因为他听到了后面传来的无法抑制的，从喉咙里流泄出来的□□。
看着天空，林决想，他是不是做错了，他是不是该继续隐瞒下去。
可是他忽然意识到——
对于江时舟而言，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还不如他借这个机会，顺带斩断江时舟对他的顾虑。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他没法做到不保护江时舟，也做不到告诉江时舟他的身份。
林决到了车边，转过身，去看那两个坟包。
江时舟没有动，仍旧保持那个姿势蹲在墓碑之前，他埋着头，可能是在发怒，更可能是在痛苦。
林决知道，江时舟曾经，很敬仰执政官。
可是执政官辜负了他。
没关系，我的亲爱的主人——
林决开口了，声音很轻，轻的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他说——
我会永远守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涨了好多评论和营养液！我快乐地飞起来了，爱你们！
然后就是看见很多小可爱在说虐不虐的问题，就是，因为受过去经历了很多，所以有些东西就稍微有些沉重，如果那也算虐的话，就是虐啦，没有那种我爱你你却不爱我我还误会你爱上别人的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