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舟停顿了许久,他侧低着头，一半脸被隐藏在黑暗里，眼神看不太真切,许久后才眨了眨眼,开口问道：“你说什么？”
但是说完那句话后,林决就彻底没了声音，他再度昏迷过去。
江时舟小心地放下林决，他退后两步，看着地上的他。
林决很明显好转过来了，冰冷的身体有了温度，惨白的脸在出过一阵虚汗后,反而红润了不少。
江时舟垂下眼，思考了一下他和林决之间——
从未见过，从未有过交集。
他们间最亲密的，只有飞船上他救他的那次，以及,这次林决用身体护着他摔下来。
江时舟恍然想到，他和林决才相识短短的时日,可他受了两次林决用命护他的情。
是因为他的脸吗？
江时舟知道,因为古地球东方血统,所以他在浓眉大眼，轮廓深邃的众人中间,显得很是特别。
有钱有权的人,总是会喜欢特别。
江时舟看着林决的脸,眼神渐渐沉下去。
林决，也喜欢这份特别？
*
江时舟一直坐到林决苏醒。
林决是直勾勾地，忽然性地张开了眼睛,然后从地上猛然坐起来。
这让昏昏欲睡的江时舟一惊，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枪，神志清醒了不少，他睁开眼睛，就发现林决已经转过头，视线对准了坐在一边的他。
“江……旧年？”低哑的声音顿了顿，林决对着江时舟伸出手：“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江时舟迟疑了一下，他没有动，只是看着林决：“主将，你清醒了？你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林决的神情一愣。
江时舟静静地注视着他。
收回手，林决的坐在原地，偏过头，从江时舟的角度可以看见他沉静的样子。
他在思考怎么回答吗？
江时舟看着林决，心底从开始的平静竟是古怪地泛起了一点涟漪。
他在期待林决怎么回答呢？
良久后，林决才缓缓地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摔了下来，后面的就全然不清楚了。”
江时舟没想到林决会否认得这样彻底，他愣了愣，不知道如何回答。
而林决则是露出了一个迷惘的神情：“在我昏迷的时候，我隐隐感受到了枪声，后面发生了什么？”
说完这话后，林决还是有些心虚地偏过了头。
只是他神情太自然，江时舟没有察觉到不对。
他还是怕了。
林决想。
他不能让江时舟察觉到不对劲，而且现在他自己身上也出了问题，如果还让江时舟察觉出他的身份问题，那现在的局面恐怕就会一团乱。
想到了这次的动乱，林决眼中掠过一抹寒光。
他会昏迷，不是什么简单的小事，作为主程序的他，就算是在没有世界网的地方，也不可能出事，他是一段程序，只要主脑不出问题，他就没有问题。
但是刚才，他摔下来之后，意识就完全被控制住了，他能听到声音，能感知到外界，但是却无法睁开眼说话。
他的脑子里，仍在不停地处理自世界网里传来的，源源不断的信息。
但是他的个人意识，只有江时舟。
他听到了提十的话，他愤怒地发狂，可是没有用。
他的精神，被完全锁住了，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
造成这种情况最大的可能，是主脑出了问题，作为核心程序的他受了牵连，但是脑中接受到关于主脑的信息，却无比正常。
所以，他得赶紧回主星了。
他渴望着突破封锁，而在他差一点点就苏醒的时候，他发现了江栩的出现——
林决没想到，那个叫江栩的人，还活着。
而且，活在他的监控之外。
江时舟的嘴巴微微张了张，他没料到林决会直接一句不知道。
“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林决偏过头，看了眼江时舟身后。
江时舟眨了眨眼。
林决看着江时舟的眼睛，他多想说，他道歉，是因为他无法保护他，他表白，是因为，他抑制不住的渴望。
但是他不能，只能借着别的话题错开这件事。
抿了抿唇，江时舟将地下发生的事情简单地交代了一遍，只是抹去了江栩和一些细节。
顺带地，他将发射信号的事情，安在了一个死鬼身上，毕竟在林决眼里，他是个对伊甸园都不懂的人，所以知道这信号发射装置显得古怪的很，倒不如把此事的功劳给别人。
反正都已经死了。
林决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江时舟扶起他。
林决走了两步，蹲下身，去翻开迪久趴在地上的脸。
迪久呼吸平稳，面色红润，应该是昏迷过去了。
和江栩进行通感的人啊。
远程通感可不是简单的事情，那个江栩，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林决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他轻轻开口：“迪久一直帮你？”
“对。”
而江时舟看迪久像只是昏迷的样子，心底也松了一口气。
江时舟不想看见迪久出事。
不管是因为他是江栩的新血，还是因为他会成为以后的一个得力助手。
江时舟松了一口气的声音被林决听得清清楚楚。
他嘴角绷成一条直线，冷峻的脸显得更严肃。
“把你手里的迷你枪给我，”林决的手往怀里摸了一发，但是他意识到自己手枪的那一发子弹被江时舟用掉了，他朝着江时舟伸出手。
江时舟递给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林决要枪。
林决没有接触过这种迷你的，可以藏在袖中的枪，但是他一上手，就明白了如何操作，他调整了一下位置，对着地上的迪久，“砰”地一枪。
江时舟一愣，他错愕地喊道：“为什么？”
林决不应该只是认为，迪久是帮助他的吗？
“迪久是个话很多的人，他的身份是联盟社交大使，你懂那是什么意思吗？”林决看向江时舟的眼神满含深意：“意思就是他不会这样沉默寡言，他也没有这么强的武力值，跟在我们身边的，并不是真正的迪久。而一个隐瞒着自己身份，和我们一起坠入险地的人，他的呼吸只要还在，就绝不可能安着好心。”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是因为他想杀人而已。
阴晴不定，嗜好杀戮。
江时舟想到了别人对林决的评价，而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这是错的。
毕竟在林决的意识里，迪久现在还是他们的恩人，但是他因为身份不明，就果决地开了枪。
江时舟沉默地点了点头。
而林决则是察觉出了他的情绪，迫使他抬起头，他捏着江时舟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江，我是主将，我每天要经历无数次刺杀，暗算，我的命是多活一天少一天，所以我不能放过任何不稳定的因素。”
“我想，你应该懂。”
“不是和我们活到最后的人，就是帮我们的。”
江时舟平静地注视着林决，然后缓缓地开口：“那我呢？”
比起迪久，他一个陌生的跟随者，难道不应该更加危险吗？
“你不一样，你是聪明人，”林决的看了眼在空中漂浮的微尘，他们在照明材料的光下，缓缓地晃动，林决伸出手，却什么都没碰到，他轻轻地说：“你和我是明面上的利益牵扯，毕竟你也会知道，没有我，你在主星，寸步难行。”
江时舟看着林决的侧脸，林决察觉到了江时舟的目光，回过头，看着他。
然后江时舟缓缓地笑了：“主将大人，说的一点不错。”
林决看着他的笑，喉咙发紧，然后移开了目光：“跟我走吧。”
林决指了指前方，往玻璃门的方向走。
“我们现在应该可以联系上世界网了，”江时舟先前已经和林决说过现在的情况，他奇怪地道：“只要在这里等待救援就可以了。”
“你说得对，但是用来把我们弄出去的仪器，如果检测到通路上有活人，就不会进行作业，我们也会在地下被困到渴死，饿死，而且这地方很容易塌，万一真的被土埋了，我想那会有点狼狈。所以我们得换个地方，”林决看了一眼后方，笑容有些微的嘲讽：“假如他们有动过一分一毫的脑子，就不会慌乱到这个地步。”
江时舟垂下眼，顺从地跟上了林决。
而他们的身后，趴在地上的迪久，缓缓地吐了一口血沫，他强撑着睁开眼睛，憎恶又怨毒地看了林决一眼，最后彻底没了气息。
*
林决和江时舟到了玻璃室内，然后林决按了一下地上开关，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通道。
江时舟一愣，看了一眼林决。
林决招手：“过来，我带你去最后一层。”
江时舟有些意外的看过去，林决居然知道，这下面还有一层？
玻璃室的下面，还有一个房间，只是里面布满了线路，属于施工的地方，一般都是从特殊电梯下行，玻璃室以前只有中心研究人员才能进，普通人无法进入，所以知道这条路的，除了江时舟父子和一些特殊工作人员，基本没有。
江时舟没想到，被废弃的伊甸园，还会有人精心来探测它的地下空间。
毕竟这下面这么深，当零被撤走以后，很少有人愿意下来。
什么都没有的废墟，下来也没意义。
“我以前闲来无事，看过横山基地的设计图，”像是知道江时舟奇怪什么，林决道，“所以知道还有地下一层，这次这栋大楼坍塌，大概率是因为从地下出了问题，估计就出在负一层。”
林决先进入了地下一层，而江时舟只看见了黑乎乎的一片，他犹豫了一下，跟着跳了下去。
还没从地上爬起来，看清眼前的场景，他就听到了林决的声音，在幽暗寂静的空间响起：“你说，到底是什么人，能够拥有一个A级的定点线程摧毁源，进入地下呢？”
A级的定点线程摧毁源？
江时舟一惊，他立刻转过头，然后就明白了，为什么林决一眼就看出来了A级摧毁源。
A级武器有很多种，无一不是威力巨大，需要A级能源催动。
多数都体型巨大，譬如大炮，军舰，在战争中极为有用。
但是还有一些武器，体型微小，需要的能源极高，作用十分偏僻。
定点线程摧毁源就属于其中。
意思就是可以从发射装置，到你的目标位置，拉一条线，这条线可以切割中间所有的阻碍。
A级的定点线程摧毁源，直接将这栋高20层的建筑，毁掉了。
而他们选择的位置也很刁钻，不是随便找了一条线，是将所有靠外侧的墙角破坏了。
所以没有支撑的整栋大楼，瞬间坍塌。
江时舟看着地上的定点线程摧毁源，一个小小的，只有巴掌大的仪器固定在墙角，旁边是倾倒的石头，但是凑巧把它露了出来。
它的出口还发着幽幽的蓝光，江时舟没有靠近，就已经感觉到了里面的能量。
他看向了林决：“A级定点线程摧毁源，我在格码星听地下市场的人说过，有价无市，是很强大的摧毁建筑的武器，因为建造工艺要求高，比一些大型战炮都要难见。”
“不错，我也没想到，这里会有。”林决的视线有些冷。
而江时舟则是想到了江栩。
江栩有这样强大的破坏性武器，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江栩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个的？
虽然他和莫里斯平时的安排，江时舟并不关心，可江栩的手段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而林决拉着江时舟，靠在了另一边的角落，然后说：“这事情上去了再说，记住了，等会儿听见声响，就蹲下，抱头，捂住自己的耳朵。”
江时舟有些意外地看向了林决。
“是个非常吵闹的援救机器。”林决注意到了江时舟疑惑的眼神，他伸出手，手随意地划过了江时舟额前的头发，然后穿过他的头，朝着后面伸出手。
江时舟一愣，扭过头，发现他身后有一只很小的蜘蛛，身上吊着一根丝线落下来。
江时舟不喜欢蜘蛛，不是恐惧，而是厌恶，他呼吸迟缓了一瞬，看着那只蜘蛛被林决轻轻一摘。
江时舟看着在林决手里的蜘蛛，瞳孔震动，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而这一步，刚好退进了站在他面前的林决怀里。
林决眼中划过笑意，把蜘蛛往脚下一扔，直接踩死，手随意地扯过旁边盖着设备的白布，擦了擦。
然后他轻轻地拍了拍江时舟的肩膀：“好了，来，蹲下来，捂住耳朵。”
江时舟回过神，他跟着林决的动作蹲下，然后忽地发现，他们的动作，似乎和早期古地球的信息网络上的投降姿势很像。
他眨了眨眼睛，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好笑。
就算是，也和现在的他们无关了。
江时舟和林决，都不是会投降的人。
*
很快，江时舟就明白，为什么林决要让他这样做。
轰隆隆的响声自上方传来，那声音十分大，震动的耳膜生疼，江时舟捂着耳朵也能感觉到痛意。
而随着声音的接近，江时舟的感应越来越强烈。
然后，他发现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手。
江时舟错愕地抬起头。
他连忙摇头，林决怎么可以放弃自己来帮他？
这种震动，怕是真的会致聋。
“没事，”林决侧过头，示意江时舟看了看自己的耳朵——那里有一个很小的发着光的仪器，将耳孔堵住，而他的脸上也没有痛苦的表情。
是身上带了屏蔽声音的东西？
江时舟不再摇头，他张开口，做了个口型：“谢谢。”
林决没有说话，只是手上的力气更大了一点，到最后，更是完全将江时舟护在了怀里，耳边的声音忽然小去，江时舟在林决的怀里眨了眨眼睛：林决主将的身体，似乎比双手捂住耳朵好使多了。
轰隆隆的声音转到最高的时候，也带来了剧烈的风，林决的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江时舟听到头顶上传来不间断的响声，很明显是二次的震动，让那些倒下的墙壁再次翻滚。
然后，一个巨大的椭圆形仪器从上方进入了最后一层。
横山基地的下部，彻底毁了。
等到风和声音都平息了之后，那坐椭圆的机器门被打开，安斯率先冲了出来：“主将！”
他神情无比激动，身体还没站稳就朝着林决扑过来：“是属下来迟了！”
然后，被地下的石头绊了一脚，直接往下一趴，摔在了林决的面前。
空气有些微的寂静。
江时舟从林决的怀里缓缓地抬起头。
安斯：……
江时舟和林决都是穿的黑色西装，林决将江时舟挡在角落里护着，所以安斯完全没注意到江时舟。
所以他看见林决身后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时，脸色堪称一言难尽。
江时舟虚弱地打了个招呼：“安斯将军……何必行这样的大礼？”
安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冲上前，到了林决的身边，将他扶起来：“您没事吧？”
江时舟跟着站起来，他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才注意到了面前的椭圆形机器。
想来这就是林决口中的新奇的机器了。
这玩意儿是个标准的椭圆，立在了江时舟的面前，一前一后都极为圆润，一眼看上去，竟是看不出哪个才是头部。
只是在靠近地面的那一侧上，泛着微微的蓝光，而且上面沾染了不少鲜红的印记。
江时舟往上看了一眼，反应过来，这印记就是那些人的血。
他们的尸体在上方刚好和这个机器的运行轨迹重叠了，机器监测到活人不会启动，但是可不管尸体。
林决摇摇头，然后道：“没事，你先去把那个小玩意儿给回收。”
林决的目光，赫然放在了定点线程摧毁源上。
江时舟的位置在摧毁源的对角线上，而这个椭圆形机器的路径，则是和他处在同一边，所以没有碰到那个摧毁源。
安斯顺着林决目光一看，当他看见那冒着蓝光的摧毁源后，神色一凛。
“是，不过属下先送主将上去吧，A级武器必须带相应的保存装置来，稍后我会派人下来取。”安斯知道这个事情的凝重性，毕竟伊甸园纪念馆虽然说不是什么一级保护场所，可能在这下面神不知鬼不觉地装一个A级武器，并非那么容易。
这件事情，必须严查。
林决点了点头，他转过头，对江时舟说：“你先上去。”
江时舟看了一眼林决和安斯，点了点头，上了那个机器。
而林决看他坐进去了，摘掉了耳朵上的东西，递给了安斯：“以后如果江先生问起来这是什么，你就说，是专门为我定制的声音屏蔽仪，明白吗？”
安斯看着林决手中的信号纽扣，那是用来标注林决身份的。
至于声音屏蔽仪……那是什么东西？
安斯犹豫了一下，他不明白这个命令的意义，但是看着江时舟的眼神，他忽然想到刚才江时舟从林决身后冒出来的那一幕，要是他没看错的话，主将把那个男人抱在了怀里？
而且，姿态极为亲密。
安斯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