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你，要不是你，我就能和他一起走了！”
“乖孩子，乖孩子，你自己离家出走好不好？别让妈妈……别让妈妈为难，赶走你……”
“江时舟，我为什么要生你啊！我的人生全被你毁了！！”
“你和你那个爸一样不是东西，他抛弃我，你也抛弃我，那就一起去死好了！”
女人尖利到了极致的声音刺破了他的耳膜，让他的心脏也跟着颤抖。
他倒在了地上，心脏跳得仿佛要破出胸腔，四脚发软，眼前泛黑，感觉身体无处不在疼，没什么所谓地想，那就死了好了。
反正这样活着，还不如没活过。
“快快快！这里还有个孩子！”
“天，还活着！”
混乱的声音叠着刺眼的天光，像是一场嘈杂的歌剧。
他听着想着，嘴角甚至翘了起来。
秦女士没带他看过歌剧，他猜的。
手机上的通讯器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半眯着眼的江时舟睁开眼，打开，他躺在椅子上，眼前是摊开的记录本。
对方的声音和蔼亲切，江时舟的脸色缓和了一点：“老师。”
“时舟，我听说了，VN计划失败了是吗？”帝国大学校长，埃斯沃斯，他面容儒雅，不难看出年轻时的俊美，“如果你拿不出那份终止协议，可以申请回来，老师这里有项目一直在等你，那份协议，我去和执政官说，让他换人。”
江时舟手里的“VN计划终止协议”，就是执政官的命令。
至于为什么要将这份计划交给江时舟，执政官的神情还历历在目——
“时舟，我认可你的能力，我知道你也想念你父亲，这样，到底要不要终止，由你来判断，怎么样？”
对于这份耗时冗长，收获甚小的研究，执政官已经失去了耐心。
但他又不想放弃。
他很看好江时舟，他也知道，江时舟如果认可这个项目，哪怕想让江肃结束研究，也不会阻止。
履历光辉漂亮的小江，首先爱的是数据。
执政官大人，一眼就看穿了当时尚且年轻的江时舟。
记忆回笼，江时舟的左手大拇指掐在了右手的虎口处，按压了一下，心下稍定，明确了自己的决定：“不，老师，我不回去。”
他脸颊瘦削，脸上显露出一股稚嫩的执拗：“我想，世界网是有可能的。”
这是他没有对伊甸园任何人说出口的话。
他相信世界网的诞生。
埃斯沃斯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但他很快就露出了鼓励的笑：“好。”
接下来几天，基地都被一层不安与激动笼罩。
心思各异地等待结果。
主星派来的调试人员很快赶到，但得出的结果也是“机器全都完好，程序出错。”
这其实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宣告VN计划失败。
江时舟之前就有感应，主星来人不会更改任何东西，横山基地的除了程序员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计算机硬件维修工也不是路边上随便拉来的，都是领域佼佼者。
这件事没过多久，基地里就悄悄流传起了伊甸园计划失败，所有人不日返回主星的说法。
谣言传的有鼻子有眼，就连说主星文件已经到达江肃手里的都有。
没人辟谣地过了两个月，所有人的情绪高涨到了一个巅峰。
他们要去质问负责人。
既无法开启世界网，也不把他们放回去是为什么？难道要让他们在这里养老等死吗！
“所有人请前往总会议室，”在他们气势汹汹，准备直接冲到江肃办公室的时候，江肃冷淡的，一丝不苟的声音，再度从通讯器传出。
他一如既往冷静。
而在房间里待了这么久的江时舟，也再度回到了众人视野。
他面色颓丧，苍白比之过去更甚，黑色眼圈衬得他死气沉沉，嘴唇都没了丝毫的血色，像是大病初愈，又像是熬了很久的夜，没有丝毫活气。
但没人关注他。
所有人都看着最前方的江肃，目光殷切而紧张。
“诸位，”江肃手里拿着一叠纸，穿着白色的研究员服，面色有些微的疲惫，他朝着他们一点头：“恭喜大家，经过我们两个月的交涉，主星那边已经同意，你们可以回家了。”
总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全都站着，和上次只有负责人参加的会议不同，这一次，所有人都聚在了这里。
他们站着，仰头盯着，听到消息，脸上都有一瞬间的空白。
真……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宇宙飞船七天后过来，大家可以回去收拾行李了，毕竟生活了这么多年，有别的想做的也要抓紧了。”江肃微微一笑，肃然的脸难得放松，眼角出现了两道很深的褶子。
室内鸦雀无声，竟是奇异地又安静了。
“江主任，您会回去吗？”有人忍不住发问。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了什么似的。
所有人都盯紧了江肃。
因为江肃说的是“你们可以回家了。”
那他呢？
“伊甸园核心团队，将会一直停留到，这个项目，彻底宣告废弃的那一天，”江肃笑着回答了问题，然后拍了拍手：“好了好了，都回去收拾东西。”
只要上面没有完全抛弃，那么这个项目就仍旧存活。
这就是江肃的意思。
他哪怕语调轻松，众人的心态也沉甸甸的，当人群散去，江肃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对梁季苗他们说：“老梁，你们跟我下去开会。”
他们的开会，自然和现在不一样，这只算个通知，他们则是要继续想办法搞清楚零崩溃的原因。
江肃下了电梯，通过了会议室，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玻璃房外有个人影。
他脚下一顿，所有的研究员都落后于他一步，现在是谁在里面？
“是谁？”
他敲了敲桌面，问了一声。
研究室里面的灯都没开，他一把按亮。
江时舟的眼睛撞上了他的。
时舟……
江肃面上显露出了一点微妙的尴尬与讨好，但是语气很淡：“刚才……你去参会了吧？我看见你了，忘了和你说，你也属于可以自由的人，回去好好收拾……”
“我知道零是哪里出了问题了，”江时舟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
半明半暗间，身形瘦削的，看起来宛若少年的青年，声音冷淡而坚定：“零，苏醒吧。”
在江时舟话音刚落的时候，漆黑的电子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先是玻璃室内，后慢慢地向外延伸，绿色的数据符号慢慢地在空中汇聚，然后降落到了江时舟的身边。
它乖觉地往江时舟那边靠去，巨大的身体形成了一个保护的姿势。
犹如有灵性的神迹。
江肃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舌头：“……原因？”
零会突然消失，又会突然出现的原因。
江时舟注视着他的眼睛：“能源。”
他眼下一片青黑，但是说出来的话仍旧是有条不紊的：“数据运算需要性能极为强大完美的计算机支撑，而现在的计算机与过去不同，不仅仅依靠电力开启，它的中心设计是依靠能源才能激发出全部能力的，普通能源已经满足不了计算数据能够覆盖四个世界的零，必须要有更高级的能源才行。”
“不可能！我们的计算机已经用的是A级能源了！”入口处传来一声斩钉截铁的轻喝：“政府拨给我们的是最好的计算机，给的也是能百分百启动计算机效应的A级能源，你说的根本就不成立。”
梁季苗同其他研究员站在门口，他们神色各异地盯着江时舟和江肃，很明显，刚才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
“成立，”江时舟直视梁季苗的眼睛：“零的苏醒就是证据，是我给它换的能源。”
这是他通宵不眠查了多份资料后，得到的最可能成立的原因，于是他尝试了，并且获得了成功。
梁季苗这才发现，原来在他印象里畏畏缩缩，毫无用处的江时舟，有一双非常独特的眼睛，你看着他，就会被他说服。
他眉头微微皱起，其实已经相信了江时舟的说法，但是却想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可A级能源之上就只有S级，帝国只有一块S级能源，而且还不知道在哪里，你怎么可能……”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下去。
因为他看见了江肃的目光。
江肃盯着江时舟，目光是歉然的，内疚的，混杂了一点难言的感动，看起来万分复杂。
但这也让梁季苗意识到，江时舟说的是真话。
S级能源，这世上的唯一一块S级能源，在江时舟手上。
“都回自己位置，”梁季苗把人散开，留下了空间给江时舟父子。
江肃的房间，是江时舟来伊甸园这么久，第一次踏入。
里面干净无比，纤尘不染，看着比江时舟生活了两年的房间还干净，一眼望去除了白就是黑，界限分明。
江肃脱下了白色研究服，拍了拍床：“过来坐。”
他房间没凳子，想来自己也从不在房里接待客人。
江时舟犹豫了一下，坐了下去，只是腰背挺直，宛如即将接受审讯。
“为什么会想到能源出了问题？”江肃语气尽量放温和。
“排除可能的，最不可能的就最有可能。”江时舟一板一眼。
他的抗拒写在脸上，写在身体里。
江肃苦笑了一下：“其实我们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在大众认知中,A级能源就极其罕见，一个程序运作需要S级能源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而且……”
“而且你们也没有S级能源来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江时舟把江肃没说完的话给接上，然后微微歪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唯一一块S级能源，在你手上呢？”
歪头是个很天真烂漫的动作。
这在他的身上是头一次出现。
江肃看着自己的孩子，江时舟看上去多了几分天真，但同样残忍。
他沉默不言。
“是不想被别人知道这么珍贵的东西在看起来清苦的你手上？”
“还是怕被人知道，他们称赞歌颂的，为了大家放弃小家的无私奉献的江主任，其实是为了那块S级能源，才和执政官做了交换呢？”
“又或者……”
江时舟的话越来越离谱，他本来没多少表情的脸刻意地表现出了一种恶意：“你其实并不想让零被唤醒吧，得到了S级能源的你，二十年后回到主星，仍旧是风光无限的江主任，靠着二十年时间得到唯一的S级能源，简直是梦也梦不到的东西……”
他还想继续往下说，但却停住了。
因为他看见，江肃那张，无论是温和带笑时，还是严肃古板时，眼神都无比坚毅的脸，像是要哭出来了。
周遭陷入寂静，没过一会儿，江时舟站起身：“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回去了。”
“S级能源是一个秘密，它的出现通常伴随着杀戮和灾祸，”在他起身的背后，江肃的声音响起来，就像不和他对视就能说话更顺畅一样，江肃道：“时舟，你应该和我商量，我们可以拿出来，但不能公之于众。”
不过是更冠冕堂皇的说辞，他根本就不舍得拿出这块能源。
和他的猜测也没有错。
江时舟冷笑一声，推开门，直接离开。
后来的江时舟，曾经无数次地想——
“那是我这漫长的一生中，最愚蠢的态度与选择。”
因为S级能源，世界网的进展万分顺利，江时舟仍旧做他没有丝毫用处的记录员，唯一的聊天途径就是和“零。”
“这是本月来，你第六百次偷看江主任，”玻璃房的声音被挡在里面，传不出丝毫，零毫无顾忌：“平均下来你的眼睛要悄悄地斜三十次，江，你不累吗？”
绿色代码凝聚的虚影做了个弯腰的姿势，附耳倾听：“江，为什么我从没见你喊过江主任父亲？资料显示，血缘关系上的父子会亲昵地打招呼，拥抱，但我没见到你……”
它笨拙地动了一下自己的虚拟手臂，绿色代码从江时舟的面前飘过，晃得他有些眼花：“没见到过你们拥抱。”
江时舟在记录本上画了个横线：“你问题真多，像个三岁娃娃。”
比起之前，零好像思维更加灵活了一点。
“我在数据库里调查过，如果是出于害羞，那你的害羞时间未免太长，所以江，你是不是生病了，害怕拥抱？”零的声音很顺滑，但是语调不太像真人，可江时舟却仿佛真的从里面听到了关心：“你可以试着和不是人类的我拥抱。”
绿色人影对着江时舟张开了怀抱。
江时舟看着这巨大的人影，半晌眉头微微皱起：“零，你是不是，又聪明了一点，你在关心我？”
不是他的错觉，零真的越来越通人性了。
“这就是关心吗？”零一板一眼地道：“这来源于数据库人性记录第十页，你喜欢这段话吗？江。”
江时舟：“……”
他合上了记录本，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背后，零空洞的模拟眼眶，静静地盯着他离开。
不久，它自言自语：“他喜欢。”
它熟练地找到了自己的监控中心，将自我行为监测中录下的这一句话，直接删除。
然后散成漫天绿符，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
江时舟站在研究室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屋子里面的江肃，正在和几个研究员讨论什么东西，没人注意到他。
拥抱吗？
零的声音浮现在脑海，江时舟抿了抿嘴，想着自己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抱这个虚伪的男人，他几次三番地观察他，不过是因为，江肃那天盯着他的目光，一次次地出现在午夜的梦中。
他好像被这个虚伪的男人打动了一点。
一个身影从背后忽然冲上来，撞在了江时舟的肩膀上，江时舟被撞得脸一侧，“对不起！”那人急匆匆的扔下一句，就立刻往外跑。
江时舟捂住肩膀，他歪着头，打量着那人急匆匆的背影。
平时看他像是看垃圾的梁副主任，不仅撞在了垃圾上，还和垃圾道歉，这是什么道理？
江时舟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记录本，然后把东西往怀里一揣，跟了出去。
“呕，”洗手间里，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传得老远。
江时舟在走廊处听了一会儿，发现梁副主任什么也没做，光顾着吐了。
他犹豫了一下，上前敲了敲门：“要不要我送你去郑医生那里？”
像是听出来了他的声音，梁季苗顿了顿，然后压低嗓子：“不用。”
言简意赅，像是多两个字都嫌弃。
江时舟的大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另一只手的虎口：“好。”
他直接打开了通讯器：“喂，是郑医生吗？我是江时舟，底楼洗手间这里，我们的梁……”
但他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就猛地按断了通讯器，梁季苗扑了上来，双眼如毒蛇，充满着怒意：“我、不、要、你、多、管、闲、事。”
他像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下一刻就要翻涌而出。
没坚持到七秒，他就松开江时舟，又扑回去吐了。
江时舟的声音轻轻的：“你动了那块S级能源，是不是？”
梁季苗的背影僵住了。
“你是不是不知道，精神移植的排异反应，会被S级能源放大？”江时舟垂下眼：“作为唯一成功的精神移植案例，我想你不该疏忽这一点。”
“我以前接触A级能源都没事，你一个小孩，懂什么精神移植？”梁季苗干呕了一阵，不看他：“不用你管。”
江时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小江老师，你看看这里怎么样？”
江时舟提供S级能源的事情像是轻细的风，微弱但存在，研究人员的态度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一点变化。
因为借此机会，江肃给了江时舟近距离接触他们的核心程序机会。
江时舟终于看见了全部的代码。
他没有发表意见，对此始终保持沉默，只是每一次开会都会到，偶尔会动手改数据。
开始仍有人质疑，直到他们发现江时舟改过的数据，竟然真的对零产生了优化，渐渐的也开始信服。
江时舟也得了个“小江老师”的名号。
他转过头：“什么事？”
“咳，就是我们在模拟运算中，采用了这样的编程写法，但是明显能感觉到零的运算变慢，这是我们的处理方式，你看看怎么样？”
江时舟点开屏幕，他粗扫了一眼，头一歪：“不行。”
年轻时的他还不知委婉，以为别人的请教真的完全是请教：“重写。”
那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很差，然后牵强地笑了一下：“好，你有什么建议吗”
江时舟刚好有个想法，他毫不吝啬地分享：“现在的设想是，将每个人的身份信息分为不同的小数据库，以行星分类，然后再将这些小数据库汇总到大核心，最后以零的独一界面显示出来，那为什么我们不省略中间的分库，而是将每一个数据的输入与输出都汇总到一个库内，然后统一处理呢”
“但那样一定会崩溃的，如果以小库分类，我们可以确保小库之前的数据是一定正确的，只是小库内的数据借由核心程序零显示出来才可能出现交汇错误，要是按照你这种大杂烩的方法，一定会从开始就混乱。”
那个研究员有些不解：“这种方法是任何人都不会尝试的。”
“不会错乱，这才是最精确的，”江时舟道：“我们现在的做法是，把无数股水柱分为几股大水流，然后大水流再统一通过一个水管，我们完全可以建立，无数个‘水柱-水管’这样的小支流，我们从来都不需要，在某一个时刻显示所有的数据，我们只是要，在调出这个数据的时候，确保迅速无误。”
那个研究员皱眉，没有听懂江时舟的话。
在他的理解里，江时舟确实是在说大杂烩。
他愣了愣：“江工。”
江时舟转过头。
江肃站在后面，不知道听了多少。
“小宋，你先去忙，”江肃对江时舟招招手：“你跟我过来。”
寂静的房间里，江肃背着手走了两圈，江时舟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这个想法的话，我也有过，”江肃顿了顿，才道：“但是这个最大的问题是，如何确保你说的水流-水管这条线，不会乱，那么庞大又精细的对一，不可能不犯错。”
江时舟没想到江肃会这么说。
他在认可他的话吗
还是说，他们父子俩真的有同样的想法？
迟疑了一下，江时舟慢吞吞开口：“或许，我可以试试，利用最新的标记技术。”
周遭沉默良久。
江肃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就试试。”
“试试？”江时舟眼睛微微放大，有些意外：“我可以直接参与模拟程序吗？”
“对。”
VN团队解决了零启动不了的问题过后，这个基地又重新维持了下去，那些本来兴高采烈要回去的工作人员，最终还是被停在了此处。
只是人心浮动，不复当初。
甚至有人盼着这项研究快点失败。
因为比起成功来，失败的可能性要大太多了。
江肃没有和江时舟说这些。
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别怕。”
江时舟盯着他的脸，半晌，垂下眼，轻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