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元1775年9月，地下空间一层，横山基地总会议室。
今天的会议和过去不同，出场的不仅仅包括VN计划核心研究人员，也就是伊甸园团队，还包括负责横山基地日常维护的工作人员。除了逢年过节分发礼物，平日里没人会打开这间会议室的门。但是今天，整个横山基地各个分区负责人都过来了，他们一起将这座空旷的会议室填的满满当当。
江时舟坐在角落里，一身黑衣，微微弯着腰，无所事事地翻自己手中空白的本子。
没有人关注他。
主座上的人还没来，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都在悄悄地讨论这次经由江主任传递出来的消息。
对于横山基地来说，伊甸园团队就是核心，而伊甸园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核心程序。
除了一些年轻的，像是杨天那样近些年才派遣过来的工作人员，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年以上，因为这项工作的保密性，所以他们都不得和家人进行联系。
而眼看着初代程序的研发越来越顺利，没准再过个两年就能回家，结束这漫长的难熬的岁月，但是现在却忽然通知他们，初代程序运行出错？
会议室内嘈杂的议论声越来越乱。
江时舟撑着头，看着会议室内神色各异的人，想到了自己手上的那份“VN”计划终止协议。
这一次程序运行出错，是不是可以将那份协议拿出来了？
伊甸园团队这项研究的最大难题就是，中央程序的运行，不允许出错。
这段程序的研究，是用来监控全星系所有人，如果犯错，就意味着它的存在失去了意义。
对于一段复杂的运行程序来说，容错率为零很荒谬，可对于这段耗费大量精力的程序而言，这是必须。
但……
江时舟只来这里待了两年，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刚来这里的时候，已经不一样。
他没有对伊甸园团队产生归属感，但他认可了……
零。
那是在这两年的孤独时光里，陪伴自己最久的……
程序。
“程序坏了，我们基地……是不是也维持不下去了？”细小的，迟疑的声音自另一个角落响起来，江时舟抬眼看过去，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子身形瘦弱，带着一副黑框眼镜，身上穿着蓝色工作服，畏畏缩缩地举起手说话。
这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女孩江时舟认识，是横山基地的生活区员工。
江时舟打量了她几眼，就移开了目光。
他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整个基地的调控，最后都是靠的初代程序。
譬如，电力。
江时舟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看着因为这句话忽然安静的众人，神色平静。
“江主任来了，江主任来了！”会议室里连着有人喊了两声，刚刚陷入死一般寂静的会议室重新注入了活力，江时舟挑起眼，看着走进来的三人。
江肃，梁季苗，以及一个打扮精致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不是伊甸园团队的，但是责任重大，她负责整个横山基地的大小日常事务，譬如生活，住宿，以及整个生态系统。
换句话说，研究员们的生活基础，就是靠着她维持。
沈知禾脸上带着妥帖的优雅的笑，她是个看上去很温柔的女人。江肃和过去一般平和，而梁季苗，也和以往一样，深深皱着眉头。
从表情上，看不出来这次的情况如何。
江时舟的手在桌面上轻轻转动，他看着三人的神情，眼睛连眨几下，有些不太舒服。
江肃坐到了主位上，沈知禾和梁季苗分坐两边，江肃微微抬起手，往下压了压：“都坐吧。”
各区负责人都坐了下来，期盼的看着江肃。
“相信各位已经接到，初代程序忽然运行出错的消息，”在场的都是和横山基地息息相关的工作人员，江肃没有丝毫隐瞒，他轻声道：“但实际上，不是运行错误，而是中央电脑彻底打不开，电力系统我们也检查过了，有关计算机各部件我都找过维修中心，没有一个地方显示是有问题的。所以在我们的未知领域，很可能是这段程序代码发生了问题，导致整个计算机系统瘫痪。”
江时舟在纸张上轻轻滑动的手一顿。
江肃的视线转了一圈：“我们已经通知主星，将会有相关人员过来维修，在初代程序重新运作以前，可能要辛苦大家忍受一段不太便利的日子，还有，这次开总会，就是希望你们回去以后，可以安抚未参会的其他人，不要紧张。”
“毕竟初代程序，最先影响的，是我们本身。”江肃微微侧过头，等着众人的回复，“你们如果有想要问的，现在就可以。”
“江主任……”一只手伸出来，江时舟看过去，是那个生活区小姑娘，她看着江肃，道：“您确定可以修好吗？如果……如果初代程序就此崩溃了呢？我们是要再等重新编写吗？”
“初代程序怎么可能崩溃！”杨天一愣，他下意识地反驳。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就是崩溃吗！”小姑娘昂着头，面色有些难看。
会议室内静悄悄一片。
“崩溃说明还要再完善，”江时舟见人都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向小姑娘，“这么复杂的程序，还是初代，问题肯定很多，不是早就明白的事情吗？你觉得可以一次性将完整的程序编写完成？”
他其实一直都很困惑，为什么横山基地的人，怎么都这么确定，这样的世界网，构建成功后，就没了错误的可能。
其实，江时舟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世界网的构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哪怕初步成立了完整的世界网模型，也不能保证不会出错。
这个数据库和要处理的信息实在是……
太多了。
多到匪夷所思，宛如天书。
“你当然不怕，你一个公子哥，不是想走就走？！”小姑娘红了眼睛，“我都已经待了七年了！我为什么还要因为这种没有希望的东西继续待下去！”
“住口！沈梦，你在说什么？”沈知禾打断了小姑娘的话，她脸上的笑容淡下去，“来这里之前，你收到的训练都忘记了吗！”
听到了沈知禾的话，沈梦闭上了嘴，但是她恨恨地看了一眼江时舟，不甘心地移开了目光。
江时舟看了眼沈知禾，沈知禾有一双很独特的暗红色眼睛，肤色白皙，五官俏丽，微微眯着眼看过来的样子，会让人联想到“妩媚。”
而这双妩媚的眼睛，对着江时舟轻轻地眨了一下眼。
江时舟一愣，移开了目光。
而江肃则是缓缓地道：“沈梦同志提出来的质疑，我和梁季苗同志先前聊过，如果这一次崩溃是全面的，那么将会终止这次计划，各位都可以回到故乡。”
所有人都微微瞪大眼睛。
江时舟看向了江肃。
江肃面色平静：“各位还有问题吗？”
他静等了一会儿，周遭寂静无声。
大家像是被可以回到故乡这句话冲昏了头。
“如果没有的话，可以散会了，希望大家静等结果，无论如何，都会让各位满意。”
江肃等不到回应，道：“谢谢诸位。”
“好，主星那里有了消息我会立刻通知您，”沈知禾站起身，对江肃道。
江肃点点头。
沈知禾起身离开，剩下的后勤人员也都跟着离开，最后只剩下了核心研究员团队。
“行了，都别傻站着，都回去继续检查问题，”梁季苗站起来，对其他人道。
团队人员都站起身，跟着梁季苗离开。
江时舟也收起手中的本子，他站起来，目光平静。
“时舟，你先别走，”江肃叫住了江时舟。
江时舟停住脚步，空荡荡的会议室最后只剩下了江肃和江时舟父子。
江时舟见江肃不说话，有些不耐烦地扯了一下衣服领子，这里面刚才人太多了，让人胸闷，他开口道：“有事吗？”
“你是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我？”江肃的语气很明显有些低落，“我研究了二十年的东西，最后功亏一篑了，你是不是觉得……爸爸非常没用？”
江时舟慢慢地扭过头。
他心底忽然浮现出一股难言的荒谬。
他来到安沓星两年，除了最开始江肃表达过几句似是而非的关心以外，就再也没有管过他这个儿子的死活，现在居然开始传递软弱的情绪？
是在期待他安慰他吗？
以什么名义？以江肃儿子的名义？
为什么江肃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
江肃看着他，和刚才的平静不一样，江时舟从江肃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微弱的期盼。
江时舟嘲讽地笑了一声：“不然呢？”
江肃脸色不受控制地骤然变白。
“问我的是你，接受不了的也是你，”江时舟说，“如果不能接受，就不要自欺欺人，你难道指望我安慰你吗？”
当初打包票说自己能成功的是你，抛妻弃子远离故土的是你，二十年没见过我的是你，既然没有对我付出过感情，我为什么要因为所谓的血缘来安慰你？
他拉住门把手，就要出门离开——
“我找你老师要过你的资料，我不知道……你妈妈后来，会变成那个样子……”江肃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说，“我只知道她后来去世了，我也请求了政府的照顾……”
“够了！”江时舟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江肃的话，他愤怒至极：“就算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你要和那个女人说，我抛弃你很抱歉，但请你善待我们的孩子？你知道了又能拯救谁呢？是我，还是我那个年纪轻轻就躁郁症，进而心脏病发死了的妈？”
“哦，我懂了，”江时舟说着说着，又轻轻地笑了出来：“因为你失败了，你的事业，给了你一个巨大的打击，你抛妻弃子二十年，为了你的功成名就，结果，失败了，什么都没给你留下，你现在慌乱了，又开始渴望亲情了是吗？”
江时舟自从来到横山基地，一直沉默寡言，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激烈地表达自己。
他微微颤抖，像是看仇人一样地看着江肃。
江肃一直静静地凝视他，没有说话。
只是目光是痛切而悲伤的。
江时舟往外走了几步，手搭在了门把手上，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平静地说：“无所谓了，一切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没有再提起的必要，希望程序没有崩，你还可以继续你的梦想。”
“我会向上面请示，送你回主星，”江肃的话让江时舟再一次停住了。
他回过头，看见了江肃的眼神——
如往常一般平静。
江时舟心底一颤，他转过头：“你想滥用自己的权利？”
因为“VN”计划是完全保密的，所有人都知道，政府在私底下进行一项极为伟大的工作，会对人类的未来造成很大的影响，但是具体内容，只有参与者才知道。
而只要进入这里，签署了保密协议，除非计划完成，不然都不能离开。
这个规定非常无理，但是来了就必须遵守。
和沈知禾那些只知道外面一点皮毛不一样，江时舟哪怕并没有真正参与到核心，但知道的东西也足够他和伊甸园共进退，提前离开的可能性小的不能再小。
“或许这项研究根本就不会成功，那么之前签的保密协议也可以作废了，”江肃低低地道，“把你困在这里是我不对，当初不该接收你来这里，时舟，很抱歉，我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太晚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这道歉，来的太晚，也太可笑。
江时舟深吸一口气，拉开门，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