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舟微微抬起头，身体往后偏了一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然后，他轻声解释：“是的，最爱你的江，意思就是我，最爱你。”
它有些奇怪，低声咀嚼了一下这五个字：“最爱你的江……”然后困惑道：“可我的数据字典里，这句话意思是，江，是被爱的。”
江时舟微微一愣。
他看着它。
仿佛是遇到了故障，数据不稳地飘动，但是眼睛周围的符号却一动不动。
它在等待他的回复。
江时舟慢慢地开口解释：“不是，可以断成两种意思，一个最爱你的，江，还有一个是，最爱，你的江。”
它迟疑了片刻：“那什么时候该选择什么意思？”
江时舟还是第一次被问到这种问题，他捏紧了手里的纸，思索了之后回答：“选你想选的。”
数据的流动停止，它宛如在组织语言，机械电子音传出来：“最爱你，最爱你……”
电子音将这三个字陈述地生硬而呆板，但是江时舟却不受控制地紧盯它的眼睛，它是在机械地重复新获得的概念，还是在表达自己的观点？
江时舟无法确认。
只是他清晰地意识到，哪怕是电子音表白，也仿佛染了温度。
他竟然觉得愉悦。
江时舟低下头，露出了一个一瞬即逝的苦笑。
“最爱你”还在不停地重复，江时舟翻开记录本，打算将它的异常记录下来，但是它的声音却忽然消失了。
他抬起头，只看见刚才还站在他面前的它，注视着他的它，蓦然散成了一片。
代码的重组和聚合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江时舟手指微微停顿，然后低下头，重新记录，他并没有在意。
但是飘在江时舟脚边的绿色符号，没有如往常一般再度游动起来，而是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里。
江时舟一愣，他抬起头，瞳孔一缩。
虚拟计算机符号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而高台上的显示屏，也在一片乱码之后，熄灭了下去。
所有的指示灯都还亮着，和电源没有关系。
是这台计算机自己出了问题。
江时舟来这里两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台计算机出事，他凑上前，想要去看看是哪里运行出了问题，就听见一声喝止声传来：“住手！”
一道人影穿过江时舟，直接伸手将他的手一把拍下：“你做了什么？”
江时舟抬起头，看见了来人的脸。
脸很白净俊秀，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嘴唇很薄，右嘴角天生往上斜挑了一点，显出了三分不自然的笑，左边眉毛有一道很深的疤印，本该是个文弱的书生模样，却带上了几分令人不舒服的匪气。
“VN”计划的总工程师是江肃，而仅次于他之下的副工程师，就是眼前这位。
梁季苗。
梁季苗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但是江时舟了解过他，这里面藏着的是一个脾气古怪又倔强的百岁老头。
他接受了精神移植手术。
唯一成功的一台精神移植手术。
江时舟看着梁季苗抓着他的手。
梁季苗冷冷地盯着江时舟，眼神冰冷，带着责怪与怒意：“我早就说过，你不配进入中心，让你做个小小的记录员都做不好，你甚至弄坏了初代程序！”
伊甸园团队人员很简单，因为中心设计师就那么几个人，但是每一个人都是业内精英，精挑万选出来的天才。
而梁季苗不仅仅是天才，他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从业多年的计算机高手，所以才能在百岁的时候进行被政府禁止的精神移植手术，把活跃的思维和大脑移植到年轻的□□里。
因为他得到了政府的许可。
只不过，没有公布于众。
江时舟知道梁季苗一直都看不上他，认为他是靠着江肃的关系进入伊甸园团队的。
但江时舟不在乎。
他抿紧唇，胳膊微微用力，把记录本放在桌子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拽下了梁季苗的手：“梁副工，泼脏水也不是你这么个泼法，我动了计算机？你在监控看见了？”
江时舟的身体挺直，常年弯着的身体站地笔直，竟是要比梁季苗还高。
梁季苗心底一颤，他一直都看不上江家这个小鬼，就是因为江时舟给他的感觉，畏缩，胆怯，在算法和编程方面也从来没有展现过什么能力。
哪怕让他来做记录员，他也接受了，简直就是个软骨头。
但现在这个软骨头看过来的眼神，竟是难得的犀利。
“好了，时舟，你先回去。”江肃从门外走进来，神情严肃：“程序应该是出了问题，你去写一份今天的记录报告，越详细越好，任何异常都要记得写上去。”
程序运算都会留下痕迹，所以记录员等于是个空闲的职业。
江时舟知道，这是因为他被伊甸园团队边缘化了。
现在江肃这么说，也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下，现在是中心人员的工作时间，他不配在场。
江时舟嗤笑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室内气氛死寂，两年来，大家都已经知道，江主任和自己的儿子关系并不好，他那个儿子，来了这里不仅仅从来没有处理过重要的事务，而且除了记录程序算法，从来不和人来往。
江肃在原地停顿了几秒，就抬起头，说：“好了，都过来看看。”
——
回了房间，江时舟翻开了手中的记录本。
因为这项工作根本就是形同虚设，所以不可能会有人翻查它。
而从拿到这个到今天，他也没有在上面写下一个字。
但是，今天有了。
江时舟闭上眼，回忆起了当时的它——
它在提问。
它在思考。
它有清晰的逻辑。
江时舟在笔记本上，轻轻地写道：“九月二十八，它的智能程度提升了，原因，不明。”
然后他打开自己的电脑，轻轻一按，一份“ＶＮ”计划终止协议再度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这是他来这里的初衷，他原以为很快就能将这东西拿出来，但是没想到，这台计算机给了他许多惊喜。
或许伊甸园团队，真的可以带来人类的新生。
江时舟关掉了电脑，放下了记录本，他解开自己的衬衣，刚想去洗澡，就看见手上的电子通讯仪亮了起来。
眉头微皱，江时舟有些奇怪，电子通讯仪是在紧急情况下，总工程师用来通知全中心的人的，怎么会在现在用？
他点开了通讯仪。
江肃的脸投影到了眼前。
隔着屏幕，也能察觉到他的严肃，江肃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所有人前往地下一层开会，初代程序运行出错。”
程序运算出错，是一件很正常的小事，修正过来就好，但是在这台要求无比精细严格的计算机上，是致命的。
尤其是发生在此刻——所有人都开始认为，他们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江时舟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心底浮现出的冰凉感。
完了。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