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元1773年，江时舟现在还记得，安沓星的湿冷。
“这里就是咱们的住宅层了，下面一层是食物层，隔壁是休憩娱乐区，那里还有人工花园呢，”杨天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找了找，拿出一把打开面前一扇门，然后侧身进入，做了个请的姿势：“这间房间就是你的啦，旁边两间是我和另一个研究员，你有急事可以找我们。”
他面前站着的，仍旧是如同先前一般的江时舟。
从玻璃门里面出来之后，江肃就把江时舟交给了杨天，叫杨天先带他熟悉一下横山基地的情况。
杨天是不想和这个冷冰冰又没礼貌的小鬼相处的，但又无法拒绝江主任。
他看着江时舟不搭理人的样子，心里堵得慌，手里递出去的钥匙更是显得尴尬又可怜。
杨天热情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你已经被调来了这里，住的地方总是要的……”
话没说完，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指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那串钥匙：“好，谢谢。”
手指挑过钥匙圈，指尖无法控制地接触到了杨天的手。
杨天一愣，然后一个激灵，他视线下意识地移到了江时舟的手指上：“你的手？”
江时舟的手指就像是冰块一样冷，哪怕是短暂的碰一下也能感到和常人的不同。
江时舟把钥匙收进兜里，说：“我怕冷。”然后他越过了杨天，进了房间。
房间里东西都已经布置好，虽然横山基地建在小岛的山体内部，但是空间很大，每间房子该有的都有，江时舟住的屋子里面居然有好几个房间，客厅有个很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桌子上备了一杯蜂蜜柠檬茶。
那个人在对待的他的到来上，应该做了很多的准备。
江时舟回想起了自己名义上的父亲，神情亲和，面容儒雅，哪怕二十年过去，这个男人的样子，和秦女士给他看的那张照片也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对他而言，江肃和一个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
杨天站在江时舟的背后，犹豫了一下：“你现在要不要跟我去吃点东西？”
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冰冷的小孩，该做的还是会做的，杨天估计着时间，从主星到安沓星，差不多要两天一夜的时间，在宇宙飞船上可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江时舟摇摇头：“不了，我自己独处就好。”
他的语调平静，带了无法忽视的冷硬的拒绝，杨天自然不会认为他在客气，干巴巴地应了声：“哦，那我，那我先走了。”
回答他的是“砰”地一声被关上的门。
“真没礼貌，”杨天看着紧闭的门，忍不住说了一句，然后离开了这里。
江时舟摘掉帽子，拉开围巾，把自己那件裹得过于严实的长袄脱掉，从包里抽出了一条毛巾，然后奔向了浴室。
他脱掉了自己上半身的衣服，露出了瘦的过分的身体，站在了花洒下面。
温暖的水流划过身体表面，江时舟不舒服地皱起眉头，他伸出手，轻轻地一拨，把水温调高，调到了发烫的地步——然后他舒展开了眉头。
冰冷的身体因为高温终于有了一点回暖的迹象，冻到僵硬的手指也开始复苏，苍白的嘴唇恢复了一点血色。
江时舟看着扔在脚下的衣服，一团黑色的毛衣，浸了水，成一团缩在浴室的角落，比他从那个家里拿出来的时候还要糟糕——一团被塞在角落里太久而冷硬如僵块的破布。
然后他把破布穿在了身上。
来的宇宙飞船不是什么高级的航行工具，客舱的暖气输送管道坏了，他在里面冻地几乎昏迷，下了飞船之后，他更是渴望一个热水澡。
只是没有见到江肃和那个他为之奉献了一生的中央电脑之前，他不想去洗。
他想看看抛弃了自己的父亲，和他为之努力的方向，到底是什么样的。
水一点点的划过了身体，江时舟闭上眼睛，脑中的画面闪过离开主星时候的，见到江肃的，最后，定格在了那个绿色的巨大虚影上。
“欢迎您，江时舟先生。”巨大的绿色虚影明明是一个数据构建的影子，但是俯下身体，靠近他耳边低语的时候，仿佛带了活人的呼吸，让他的心也随之战栗。
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仰着头，任由水流滑过身体，身体因为暖意浮出一层淡粉色。然后他关掉水，扯出毛巾裹住自己，来到了自己的床上，打开了随身背着的包，掏出了一台小型笔记本电脑。
指尖在屏幕上划过，立在空中的3D显示屏上的文字一行行划过，而左下角的几个小字，清晰地标注了这份文件的信息。
“VN”计划终止协议。
这也是他来的目的。
如果那个初代程序达不到政府的预期的话，他就会直接要求取消这个计划。
但是——
江时舟想到了那个巨大的绿色虚影……
他关掉了笔记本，躺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江时舟都没有见过江肃，杨天被他冷对待几次之后，也没有再来找过他。
而他在第三天的傍晚，主星任命的正式文件下达，他终于正式成为了伊甸园团队中的一员，在这里，没有什么所谓的欢迎会，送到江时舟面前的，是关于VN计划的所有进程资料。
多日不见的江肃坐在了江时舟的对面。
“你们不是说小江主任长得很吓人吗？明明是这么帅的小哥！”
会议室隔壁的房间里，研究员们偷偷打量了几眼坐在透明会议室里面的江时舟，悄悄聊了起来。
坐在里面的小杨努了努嘴：“你们等会儿可以去和他聊天试试。”
横山基地内部难得来了个新面孔，不仅仅是江主任的儿子，而且还长得很是俊俏，几个年轻的女研究员都动了心思。
她们挤眉弄眼，对着隔壁的江时舟频频使眼色。
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坐的板正的江时舟视线根本落不到旁边，他拿起那叠资料，慢慢地翻过去。
江肃打量了几眼江时舟，比起第一天的样子，他的气色好了很多，这让江肃心底稍微有些安慰，他想问问江时舟这几天过的怎么样，但是又怕得不到回应。捏了捏鼻梁，江肃说：“这里东西很多，你可以慢慢看，我们的计算机已经可以掌控四个行星的网络监控，并且对监控到的违法信息做出处理，咱们一半的工程量已经完成了。
而比起开始的迷茫，现在的技术已经步入了成熟，相信过不了多久，另外一半就可以完成。”
江时舟看着手上的折叠纸，面无表情。
早在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从主星政府那里看过一遍这些年江肃的任务进展，只是没有亲眼见过伊甸园团队而已。
他轻轻地发问：“卫星信号其实已经布满了全星系，只是依靠全星系的卫星信号，然后设计个能够监控全星系各个角落的程序而已，就这么难吗？”
全星系，加上在建造的星球监狱，就是八个行星。
拥有庞大人口的，例如主星，次星，鸢尾星，都有独立政府，拥有武装力量，但除了主星，其他行星的力量十分薄弱，根本管不住越来越嚣张的罪犯。
对整个星系实施监控，是一个非常艰难，也十分伟大的措施。
江时舟知道这个任务的重大，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会耗费这么久。
他的声音从空气中传入江肃的耳朵里：“我一度认为，这一关最难的是监控的布置，我们要做的只是监控景象的处理而已，拥有一个具有卓越计算能力的计算机是我们最大的任务，而不是别的。可是你们设计出来的东西，却不仅仅是关于监控景象的处理。”
“你们要处理的，是全人类的信息。”
江时舟把手上的一叠纸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看过来的姿态有些漫不经心，但是却含着难言的锐利：“你们不仅仅要让这个计算机能够汇总所有信息，还要求他可以立即做出反应。”
“譬如，遇到正在抢劫的罪犯，你们渴求一个计算机，能够直接在一百米内，传递出这个罪犯的所有信息。”
“简直是天方夜谭。”
江时舟的目光直直的看向了江肃：“譬如，你们说现在的成品已经可以覆盖四个星系，那么必然包括安沓星吧，我坐在这里，你的得意之作，可以说出我的信息吗？”
江肃得到的关于江时舟的信息，是从保姆，老师等等传过来的影像，以及他的种种奖项。他知道这个儿子很优秀。他设想过很多见到江时舟的样子，他知道，自己抛弃了他这么多年，江时舟心中必然会有怨言，所以他说话含着嘲讽，他也可以接受。
但是他没想到，江时舟的锐利不仅仅是针对他，还针对这项研究。
江时舟的瞳孔很黑，江肃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俊秀的五官呈现出一种别样的乖巧。如果不是他嘴唇轻轻上翘，语气略微上扬，你甚至感觉不出，他在嘲讽。
江肃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对待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他研究计算机多年，和人类的交往除了公事公办，就是普通的问候。
江时舟的到来是个意外。
但是他也能亲切地感受到血脉的温暖，他克制不住地想要对他好。
而这是他第一次被拒绝。甚至被报以嘲讽的眼神。最重要的是，他的孩子，甚至不相信他的研究。
江肃脸上露出了一点手足无措，然后说道：“你不能不相信这台计算机，他现在是不完善，正是由于这份工作量的巨大，所以我们才花了这么长时间，一台只会收集储存信息的计算机，有什么用？那不如直接备份监控，这项手续复杂，但是作用很深远……”
江时舟不想再听到这些。
他眉头微微皱起：“但是，你没有做到，这台计算机，现在位于这个偏远的山脉里，你怎么就能认为，他已经完成了一半？他可以没有误差地覆盖四个行星？我怎么知道，你花费二十年设计的程序，是不是一个失败的产物？”
空气陷入凝固。
江肃捏了捏眉心。
而一个电子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江时舟先生，主星帝都大学应届毕业生，单亲，母亲秦莲一年前去世，父亲江肃为‘VN’计划负责人，因成绩优越，毕业后被派遣到安沓星参与‘VN’计划，多独来独往，无不良嗜好，八年前，六年前，四年前皆进行过重大手术，身体虚弱，常年服药。”
顿了顿，电子音的语调虽是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但江时舟却觉得从里面听到了一点无法忽视的得意——
“江时舟先生，您好，我是初代程序，也是您口中的失败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