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舟和莉莉在车子里被蒙上眼,然后被带到了一间老旧的石房。
莉莉再下眼罩,拉住江时舟:“江工……”
“嘘,”江时舟伸出手,比了个手势,“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走,没事。”
莉莉看着江时舟的眼神,温和平静,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
她点点头,没有再开口。
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两个小时之后,这座密闭的石室很快被打开,江时舟和莉莉被分别带到了两个房间盘问。
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江时舟并不慌张,所有的一切,包括身份背景,他都已经安排了一份完美的说辞。
江时舟被亲卫军带着,穿过一道长廊,到了一扇门前,然后推开。
看见里面的景象,他微微一愣。
这确实是一间审讯室,光线极暗,正中间摆着桌椅,头上放着一盏微弱的灯,仅仅点亮了座椅那一圈。
但周围都呈现出一股昏暗的模糊,他迟疑地站在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林决的声音:“进来,关上门。”
江时舟顺着声音的方向仔细看,才发现那里确实有一个深色的背影。
他关上门,坐到了椅子上,一直看着林决的方向。
林决转过身,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和先前的打扮毫无两样,只是袖子上的徽章被他摘掉了,林决并没有坐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江时舟。
江时舟发现,这位主将大人,似乎极为享受别人仰视的感觉。
他低下头,不再看林决。
林决眯了眯眼,他抬起了江时舟的下巴。
他摘掉手套了,江时舟想。
细腻的皮肤带着淡淡的温热,林决的力度稍稍有些加重。
“这位大人,这个动作,并不会让人觉得绅士。”江时舟眼睛微微弯起来,但他眼底没有笑意。
他不喜欢被这样对待。
林决沉默地收回了手,拉开椅子,坐在了江时舟的对面。
江时舟揉了揉自己的下颚,缓解那么一点古怪的不适。
“把黑袍脱掉。”他没想到,林决的第一个要求是这个。
从太空舱苏醒之后,江时舟就有些怕冷怕光,他的体温常年保持在偏低的温度,所以平日里喜欢裹着黑袍。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江时舟迟疑道:“我身上并没有携带什么武器。”
不用脱衣服也可以查得出来。
林决转动着手中的笔,看过来的目光有些漫不经心:“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叫人帮你。”
江时舟沉默,随后顺从地解开了黑袍。
他里面穿着普通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领口微微张开,露出修长的脖子和线条清晰的锁骨。
林决收回了视线,他面上仍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的命令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要求。
看着江时舟的眼睛,林决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你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是我朋友,我落难到此,多亏她收留我,”这些问题都是早已经预设过的,所以江时舟答的很顺畅,“她开着地一酒吧,我刚好可以帮帮忙。”
“普通朋友?还是,男女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江时舟的错觉,他竟然觉得,在后一句上,这位主将大人的语气,好像加重了一些。
他静静地回答:“当然是普通朋友。”
“那你为什么要投奔一个女人呢?”林决凑近了他,“没有别的朋友可以去吗?还是说,你喜欢她?”
江时舟感到十分荒谬,林决的问题和他设想的完全不符合,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追着他的私事不放?
他摇了摇头:“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只不过莉莉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们关系较为亲近。”
莉莉,叫的真亲昵啊。
林决手中的笔不转了,他靠在了椅子上,姿态随意,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些话的不对劲,直接转向了其他内容:“你的年龄,背景,都说清楚。”
年龄,背景?
江时舟缓缓地开口问道:“您,知道我的名字?”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林决根本没有问过他姓名。
江时舟紧紧地盯着林决,心中泛起了惊疑。
他看见林决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
江时舟没有在这张脸看出更多的神情,因为这位主将大人,带着淡淡的讥嘲,望向他:“只要有世界网,你的名字就可以识别出来,我只是想要知道,为什么世界网上,你的信息一片空白而已。”
“江……旧年。”
——
江旧年是江时舟留在世界网上的名字。
为了在这个世界得到一个正当的身份,他必须给自己拟定一个背景。
一个拥有漏洞,但是却可以完美圆起来的,逼真的背景。
垂下了眼皮,江时舟明白林决已经在世界网上调查过他,他低低地解释:“因为我在格码星出生,还是来自低等贫民区,所以世界网上只有一个名字而已。”
低等贫民区的少年,会和一个开着为凶徒服务的酒吧的女人混在一起,合情合理。
而莉莉的身份要比他更加完善,可以清楚地寻到人生轨迹—尽管都是假的—陪酒女出身,后来攒了钱,就开了个酒吧,开始也经营困难,最后傍上了格码星的几个地下市场老板,将这酒吧开了下去。
江时舟低着头,呈现出一股谦卑的温驯。
林决无心去听他嘴里的内容,只是看着他白皙的后颈,内心涌动着奇特的渴望。
深吸一口气,林决压下了内心的冲动。
他声音有些低哑:“你听说过古地球一句诗吗?”
“什么?”江时舟一愣,抬起了头。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林决慢吞吞地念道。
古地球诗歌?——江时舟有些琢磨不透林决的意思,他露出了一个苍白的,恰到好处的,遗憾的苦笑:“不,我没听过这句话。”
他抬起头,盯着林决,仔细看那眼神里甚至带着一点仰慕:“大人您懂的东西可真多,古地球的诗歌,现在都已经失传了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林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带着一种难言的意味。
他的话哪里错了吗?江时舟有些奇怪,林决的神情未免太过古怪。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过去的岁月如残缺的夜晚一般难以接受而已,”漫长的沉默之后,林决才淡淡地说,“用作名字的话,不是什么好意象。”
“哦……”江时舟表情没什么异样,轻轻地应了声。
但他记得,这句诗是用来表示新生和希望。林决主将,似乎弄错了这句诗的意思。自然,他也不会去提醒。
过去的江时舟,非常喜欢这句诗。而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失去了对这首诗的热爱。他没有年轻人的那份精力,对生活的热爱了。
他已经老了。
他低着头,就听林决继续说:“准备一份完善的个人信息表给我,以及……A级能源,应该在你,或者那位莉莉小姐手上吧?”
对能源的能量检测是绝对不会出错的,只是奇怪的是没有在检测仪显示的地方找到。
一定是江时舟用了什么特殊保存装置。
终于谈到了A级能源了。
江时舟抬起头,看着林决。
而林决看着江时舟的眼睛,轻轻地道:“看来我没有猜错,你想要用它来换什么?身份卡?”
说完这句话后,林决就不再开口,只是静盯江时舟,很明显在等他的回应。
这位年轻的主将,行事作风极为古怪,但是很聪明。
只是,还是猜错了一点。
江时舟眯起眼:“您怎么知道,我是想用A级能源和您交换东西呢?”
“就凭你这样一份大额的身份卡账单,”林决扔出一份资料表,嗤笑了一声:“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的,你是头一个。”
身份卡这种东西,有点类似古地球的身份证,只是没有身份证的专一性,只要从别人身上拿下来,植入到自己体内,这张身份卡的存储信息就会刷新,也就是说,会成为你自己的身份卡。
它不是一张卡片,而是一种微型芯片,星系的孩子成年的时候,脑部就会被植入这种芯片,然后就可以直接脑内链接世界网,获取到世界各地的信息,你的个人行动信息也会被不断上传进入芯片内。这就意味着,在世界网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的现在,如果没有身份卡,你寸步难行。
所以身份卡是一种非常普遍且必须的东西。
当然,和身份证一样,只有合法公民才会拥有身份卡,被判了重刑的囚徒,偷偷生下来的黑户,都是没有身份卡的。
所以急需身份卡这种东西的,多数都是罪犯。
国家对于身份卡的把控十分严格,过世者都是要将身份卡上交的,包括死刑犯,除非尸体被损毁,身份卡找寻不到。
因此身份卡在黑市价格极高,也极难寻找。只有少量的有路子的人,才能做这种生意。
林决摔到江时舟面前的,是一堆买身份卡的登记信息。
地一酒吧人口流动密度极大,里面混进了许多罪犯,所以会有大量需求。但很明显江时舟不是第一次从事这种生意,不然的话不可能会有这么大的一笔单子。
足足有五百个名额。
江时舟看着那份名单,神色平静。
林决慢慢地说:“我也不问你以前交易的身份卡是哪里来的,就让我猜猜,这一笔生意里面,有多少个名字是在通缉令上的呢?”
江时舟抬起头,他整个人被笼罩在惨白的灯光之下,仿佛皮肤都在发光,灰蓝色的眼睛就隐藏在额前的黑发下面,有种令人心动的忧郁。
和过去的江时舟有着极大的差别,除了容貌,还有气质。
林决扫过他浅色的唇,视线重新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然后就听到江时舟轻轻地说:“小本生意罢了,这庞大的星系,哪里没这样的事情呢?”
他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决:“主将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了身份卡,那么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他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修长的指节抵着那本资料表,然后翻开,推到了林决的面前,轻声说:“可惜的是,这一次,您猜错了。”
“我不是要身份卡,我是要用这份名单上的所有人的藏匿地点,以及那颗A级能源,来换得脱离这落后星球的机会。”江时舟微笑,“也就是说,跟随您离开,我亲爱的,主将大人。”
林决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但他隐藏的很好,他淡淡地反问:“你说什么?”
林决会来到格码星,江时舟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所以A级能源,以及这份名单,全都是为了这位主将准备的。
他之所以先吸引格码星政府,是为了让林决对这里感兴趣而已。如果林决自己收到这样一封信,定然会认定是假的,不会上心。
江时舟知道林决会喜欢这份礼物,根据主星传来的消息,这位年轻的主将现在正在大力发展军队,应该是和主星的一些老顽固起了矛盾,而这次会来到格码星这样的地方,也是因为格码星有一片能源矿山被开掘出来。
能源,是星际军队最需要的东西。
但一千个能源矿山,也不一定会出一个A级能源。
江时舟看着林决的眼睛,嘴角扬起,眼中荡漾着笑意,他再度重复了一遍:“我希望能够跟随大人,摆脱这落后的星球。”
林决看着江时舟的笑,精神恍惚,一时间竟是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即使林决知道江时舟有其他的目的,可他还是觉得愉悦而满足。
林决的反应在江时舟预料之外。
正常来说,可能是沉思,也可能是嘲讽,但现在,这位主将大人竟是直接对着他发起了呆。
江时舟在林决眼前摆了摆手:“主将大人,您没事吧?”
他话音刚落,林决就猛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往身边一扯。
林决的力气很大,如果不是因为两个人中间有桌子挡着,江时舟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都会被迫和他贴合在一起。
他蹙眉,看着林决:“您这是什么意思?”
林决像是骤然清醒过来,他立刻松开了手,从椅子上站起来,背过身子,没有看江时舟。
江时舟向来是个极有耐性的男人,但林决的反应不在他的计算之中,他忍不住开口:“您是觉得这个筹码还不够吗?”
“我会考虑,你先回去。”林决打断了江时舟的话,他唤了一声:“来人。”
两个亲卫军走进来,对着江时舟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个转变未免太过突然。
江时舟看着林决的背影,他明白此时的林决定然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那已经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微微颔首:“好,那么我会等您的回复。”
他离开了这个逼仄的房间,所以也没有看见,空荡荡的审讯室内,高高在上的主将像是卸掉了重担一般,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随后他微微放下手,微微抬起头,盯着门的方向,冷漠俊美的面孔呈现出一股病态的狰狞。伴随着青筋的爆出,有隐隐的淡青色纹路从皮肤下层冒出来。
但只是显出了一点淡印,就又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重新缩回了体内。
林决低低的轻吟在审讯室内回荡——
“江时舟,我终于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