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他的小猫又回来了。
萧熙绝口不提那天余小鱼离开?的事儿,只问他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想不想休息。
他不用问,也能得到答案。
余小鱼四只肉垫都沾满泥土,一看就是狂奔数里而来的,他悄无声息的走,却又悄无声息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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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鱼想跟他告别完就走的,没想到遇见他被人刁难,没忍住就冲了上去,先前的计划只好作罢。
他陪着萧熙入睡,自己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后半夜才?惊醒。
刚睡醒的余小鱼迷迷糊糊的,歪七扭八的走到窗户边,打着哈欠推了一下窗户……
没推开??
窗户什么?时候上锁了?
余小鱼打了一半的哈欠又憋了回去,努力睁大眼,看看面前紧锁的窗户,一个接一个的问号冒出头。
窗户怎么上锁了?
“你又想走吗?”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声线发着不易察觉的颤,在凛冬的夜里像一盆凉水,兜头泼了过来。
余小鱼一惊,险些跳起来,随后他便从面前窗户上隐约的反光,瞥见了身后站着的少年。
莫名的,他哆嗦了一下,回头看过去,“喵——”
萧熙却没伸手来抱他。黑暗中,余小鱼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静谧沉稳,是这个年纪的少年所不会拥有的。
他道:“我还以为,你这次回来不会走了。”
余小鱼看着他,想辩解,出口的却是喵喵叫。
他怎么可能不走呀,他注定是要走的。
余小鱼低着头,两只爪爪交叠在一起画圈圈,左边的爪爪伏起来,又被他按下去,循环往复。
“我知道你听得懂,别装了,没有猫会像你这么?聪明,你不是猫,至少不是一只纯粹的猫。”萧熙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
余小鱼这下是真的惊到了,往后退,一屁股撞上了玻璃。
他隐藏得这么?好,萧熙是怎么看出来的?完了完了,他是不是要被抓起来了,萧熙会对他做什么??该不会要把他卖给国家吧,他是不是会被抓进小黑屋做实验,以后再也不能到处跑了?
种种念头从他心头划过,引出这些念头的人张口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想,你能留下来陪陪我,好吗?”
他往前迈了一步。
窗外彻夜不暗的灯光投进来,余小鱼看清了他的脸,也看清了他的那双眼。
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漆黑纯粹,却干净得?一眼能看到底,而此时,他的眼底清晰写着哀求,希望他能够留下来,不为了别的什么?,只是想让他……陪陪他。
余小鱼不自觉垂下头,不敢看面前的这双眼。
看他干什么?呀,他注定是要走的呀……
就算短时间内无法分别,时间长了,他也是会走的,按照人类的时间来算,十年、百年、千年……有朝一日,他是一定会离开的。
所以他还留在这儿干什么??
余小鱼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长时间的停留。
当他在茂密的雨林睁开?眼,他看见了鳄鱼,于是他跌跌撞撞的扑过去,雏鸟情结让他认为,这就是他的父母,就在他以为,他会永远这样下去时,鳄鱼亲手把他送走了。它划破水流,把这只小猫顶在头上,送到了它自认为会对他好的人类居住地。
当他和老兔子?成为朋友,一起躺在笼子?里仰望星空,一起啃他并不喜欢的草,他以为他会这样下去,成为一只家养宠物猫,有一只兔子?朋友时,老兔子?寿终正寝。
当他流浪到繁华的大街,在暗夜,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结识了一群流浪猫小弟,他以为他能够带领它们呼风唤雨时,他发现了他和普通猫的区别,它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明白他打算做什么?,只是凭借动物的本能把他当做老大,跟随他、追捧他,却连这个行为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而现在,当他流浪了几?十年后,他正准备收拾行囊、孑然一身继续流浪时,却有一个人跟他说:留下来,陪陪我。
是的,流浪。
他内心深处一直都知道,这是流浪,不是旅游。
他在雨天举目四望,四处都是忙于奔波回家的人;流浪猫小弟们也有自己的住处;被他咬断尾巴的鬣狗挤在一起;肥鸽子?日复一日的工作……只有他,永远孤零零。
他的家曾经在那片雨林,可是他回不去了。
事实上,就算他回去了也没有用。
他是特别的,也是悲哀的,他和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他尚且没有意识到这种特别。
他的流浪猫小弟早已换了无数波,他根本分辨不清,其中的不是原本的猫,而是他们的子?孙后代;老兔子?临终前告诉他,它只是睡着了,他天真的相信了这个谎话,等待了几?日,对方却陷入了“冬眠”;而养他长大的鳄鱼亨利死在一年冬天的水底,它早知大限将至,却放心不下捡来的小东西,横跨整个雨林,把小东西放在了人类的居住地……
他从未明白生死是什么?。
他只是在不断离别、离别、离别……
余小鱼把自己又蜷缩成了一团,他能感受到有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耳畔响起萧熙的嗓音:“陪我一段时间,好吗?”
他活的清醒又糊涂、放肆又规矩。
他见识不凡,世界各处的风景他都领略过,他知道大自然发生的任何一件事,却不知道,他去而复返的那一天,不止是二少爷的生日,也是萧熙的生日。
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礼物,砸中了萧熙这个一无所有的人。
余小鱼思考了大半个晚上,才?抬起头,小幅度的点点头。
萧熙面上展露微笑。
余小鱼遵守承诺,陪了他两年半,是十个春夏秋冬,也是近一千个日日夜夜。
然而美梦终究有醒的那一天。
那天似乎是萧熙母亲的祭日。
余小鱼不清楚石头上的女人叫什么?名字,是谁,他抬头偷偷看萧熙,果不其然发现对方的神情沉寂下来,所有鲜活都尘封起来,像个把自己蜷缩起来的蜗牛,将所有或柔软或温暖或轻巧的内里都掩藏在坚硬的躯壳之下,变得?冷漠而又悲伤。
余小鱼看了会儿,静静趴了下去,躲在萧熙的口袋里。
他实在太小,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藏起来,再加上有肥肥和顾枕的暗度陈仓,竟生生藏了两年多,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顾枕就是最初的那个小少年,余小鱼在萧熙院子里住了两周才知道他的名字。
每年萧然的祭日,萧熙都会在她坟前跪两个小时。
往年都是他一个人,这两年有一只小猫陪伴他。
萧熙和余小鱼都以为,这陪伴会持续很久。
但是萧熙母亲祭日当天,萧熙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发现了他的存在。
萧熙的二哥知道他有多宝贵这只猫,余小鱼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想去咬他,结果被掰开?嘴,塞了什么?东西进去。
余小鱼挣扎间被弄断了一条腿,他疲惫的睁开?眼,看见面前是当初被他咬断手的佣人,萧熙的二哥在旁边哈哈大笑:“这小东西还没死呢?去,丢到外面池子?里去,我倒是要看看那小杂种知道他养的下贱东西死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也真是可怜,居然把一只猫藏了这么?久,还当成精神支柱,和他妈一样,都有病。”
轰。
余小鱼听见自己破开水面掉进池子?里的声音,似乎是郊外的一处小型湖泊。
他挣扎着,鲜血在冰凉的水中弥漫、稀释,四肢百骸都如同被冻结了一般,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努力划动僵硬的四肢往上,刚破开水面,守在旁边的一只手便压了下来,又把他摁在水中。
他听见一连串恶意满满的笑声。
但他不得?不继续往水面浮,他必须出去。
很快,他那条断腿就不能用了,本该无力的垂下去,在水中却因为浮力作用飘起来,他浑身的毛发舒展开?,琥珀色的瞳孔被池水洗刷的清透,一层朦朦的水雾在他眼里聚集,刚凝出来就散了个干干净净,融入这江河湖泊中,载着他当时的所念所想,飘向远方。
隔着水面,他只能看见对方扭曲的面孔。
半昏厥的余小鱼还在想,等出去他一定要像鳄鱼说的一样,咬断对方的脖颈,让对方没有报复回来的机会……
他小小的身子最终沉到了池底。
又一只手破开水面,手主人挽袖把他捞了起来,看着他瑟瑟发抖的身子既惊奇又觉妙。
然后,他成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几?十年的记忆、几?十年的过往、几?十年的喜怒哀乐都在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彻底湮灭。
他疯狂的向前跑,勉强被医治的断腿传来钻心的疼痛。
胡子花白的老头在身后看着他,一言不发,也不曾追上来。
缘分自有天定,日后的造化,与他无关,他也干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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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熙从书房出来。
他用自己的下半生换了一个豢养宠物的名额,哪怕以后都只能成为顾家的傀儡,再无自由,哪怕放弃全部遗产,变得?一无所有,他仍然是笑着的。
他加快了脚步,想回去告诉小猫这个好消息。
可等他回到那间破财的小院,看见的不是心心念念的小猫。
他的二哥笑吟吟的从门后绕出来,露出手上被挠出的爪痕和干涸的鲜血,朝他道:“三弟,你养的畜生不听话,我帮你处理了,不用谢谢二哥,我们都是一家人、好兄弟。”
与此同时,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奄奄一息的从垃圾桶被人翻出来,那人问他有没有名字,他脑子?里莫名出现了一个字,顺从本心说了出来:“鱼……”他头疼欲裂,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挣扎间跌落在地,伸出颤抖的爪子,在泥土地上艰难的比划了他为数不多认识的字:人。
找人。
他要找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他要找谁?
雨水瓢泼而下,渐渐冲刷干净他用爪子写?出的这个字。
这场大雨终将清洗所有。
所有丑恶、所有爱恨、所有冤仇都在此一笔勾销。
因?为,再没有人记得?它。
城市的角落,一个人抱起一只流浪猫,在雨伞下静静思忖半晌才?道:“人字头的‘余’?先叫你小余,名字等你清醒了自己再取,走吧,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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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扶寒猛地睁开?眼,眼前是纯白的天花板。
他愣怔间,从旁伸来一只手,把他拉入怀中。顾黎戈在他脖颈上蹭了蹭,嗓音透着餍足后的慵懒,“做噩梦了?”
余扶寒点头:“的确是噩梦,梦见以后你还是萧熙的时候,我说我想吃昆虫,结果你给我抓了爬虫,丑死了。”
顾黎戈:“……”
余扶寒翻身,让自己压在他身上,打了个哈欠道:“秘书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你确定不回去管公司?”
顾黎戈手搭在他光滑的腰上,捏了捏他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皮,神情浮现满意。
“你玩够了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