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离惊诧地看着她,这人虚握在他的小臂,隔着衣衫,似有若无传来轻微地颤抖。
竟是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畏惧几分!
大理寺前来羁押囚犯的小官陆续到来,为保安全,要给重犯增一副铁链。那锁链纯黑沉重,一看就知有不小份量,若是捆绑在手,时间一长,指不定会压迫血脉的。
那小官拖着铁链就想往封离的手腕上套,付嘉宁条件反射地将人往后一带。
那人的动作在半空停滞,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本已经戴上了镣铐,手腕处的伤痕还没好彻底,如果今日再加重负荷,三殿下的手恐怕别想要了。付嘉宁讨好地笑:“您看,有这么多人把守呢,就不戴这东西了吧。”
对方的官职比自己高上一些,那小官为难得很:“大人,您这……不合规矩啊。”
“不如这样吧,银羽卫在外把守,刑部同样派出人手,双重保障,我用性命担保,出不了差错。”指节无意识地在封离的胳膊上摩擦,手臂的主人则将目光垂低,刚好能看见她的眼。
眸中隐约跳跃着烛光,在阴暗的天牢闪烁微芒,一寸一寸印染到心房。
前所未有的羁押模式,小官明显不愿意,害怕出了事自己担责。但付嘉宁说得信誓旦旦,教人难以拒绝,如今又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再没理由拒绝。
将三皇子送上马车,付嘉宁也跟了上去,一路上紧扣着封离的臂膀,不知情的人看了去,还以为她是多担心人丢了似的。
车帘被佩剑高高撩起,阿肆也钻进了马车,一眼就瞧见那双死扣的手。
“……”找不到什么话题,干脆别开眼,状似不经意间听着那两人的私语。
阿肆是自己人,付嘉宁放心不少。手也不抖了,一路上就拿着三殿下的手把玩。
当真是把玩!
如同观赏瓷器一般,因为脆弱不能轻易用手触碰,就隔空临摹,若是眼神能吃人,封离的手指估计得被啃得一干二净。
北齐的民风还算开放,可自小待在皇城的三殿下哪里见过这样的热情,于是暗示自己,接二连三的“表白”是为了让他放下防备,这些戳心的小动作也不过是附属物,当不得真。
阿肆在对面当花瓶,深深地觉得自己不过一个局外人。
以为路途遥远,但仅仅只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车队就在大理寺门口停下。
一早在此处等着看好戏的百姓瞧见了,都相互吆喝着,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从中走出个镣铐缠身的男子,虽陷此境地,也如同由画中走来,步步生莲。
准备了一肚子嘲讽的民众,皆愣在原地,屏住呼吸。直到大理寺的门被阖上,才恍惚着回过神来。
付嘉宁亦步亦趋紧跟着封离的步伐,此刻侯在庭外,要等待传唤方可进入,近几日的乍暖还寒冻坏了不少人,此刻待在光秃秃的阶下,不一会儿,额间和眉发就染上了雪。
她搓了搓胳膊,呵口气暖手,若不是有重兵在侧,都快忍不住跺脚取暖了。
封离目光浅淡,似乎对将要上庭一事并不关心,思绪纷飞间身侧传来一声轻音:“殿下冷吗?”
他低头看去,这人的目光一派纯洁,仿佛是真的担心自己,还未来得及接话,付嘉宁就自顾自地说道:“肯定是冷的,我给你买的素衣单薄,抗不了冻。”
“三殿下,我帮您捂捂手吧。”
脑海里回响着对方那句——我给你买的素衣,封离错过了她接下来的话语。
这女子平日总穿着牢服,宽厚肥大的衣裳不修身,难以展现其身材,面容都被官帽拘束,但其实若是凑近,能看出她姿色不俗。
对方没有回应,付嘉宁便当作他默认了,大着胆子伸出手,借由宽大的袖口遮掩,轻轻将人的手握在掌心。
突如其来的温度敷在冰凉的手背,热源随着接触缓缓传递,逐渐滚烫,被熨烫的心脏升起了暖阳。
也许是这触感太来之不易,封离竟忘了推开。
哪怕之后意识到不妥,心里也叫嚣着舍不得。
离得最近的阿肆猛咳了两声,像是不忍再看这辣眼睛的场景,背过身去,实则将他们的小动作挡在背后。
这已是最后的美好时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到场,所至之处跪倒一片。封昱微昂着头,姿态将倨傲神色展现出来。
惊堂木拍响,大理寺卿浑厚的嗓音响起:“带犯人。”
付嘉宁赶紧缩回手,跟随人群涌动。温度消失的瞬间,封离不自觉握了握掌心,总感觉有什么流逝。
但来不及细想,审理即刻开始。
“暨三皇子越狱一案,大理寺开庭审理,经了解,犯人于三月二十六日夜间出逃,劫狱者不明,死无人,逃离数不明,依初步侦查结果看来,三皇子越狱更为贴切。左丞,您可有话说?”
路询从一侧走至中央,拱手作礼,诚恳恭敬道:“劫狱者的打扮非富即贵,由此可以排除外来人,但仅凭一点并不能说明是三皇子的人手。且不说他身在诏狱,与外界联系无能,若是有心人栽赃陷害,更是解释不清。”
开局就听见左丞的暗讽,封昱面上有些挂不住,此时也不顾是否在审理,插了句嘴:“左丞当真有副能颠倒黑白的巧嘴。”
大理寺卿装作没有听到,继续开口询问,只是这次的对象,就换成了堂中央镣铐缚手的三殿下:“三皇子,您可有辩驳?”
手被束缚无法动弹,因着他的皇子身份被免去跪罚。封离薄唇亲启,有史以来首次为自己平反:“不服,我与那黑衣人本不相识,且如若当真是为劫狱,为何要杀我灭口。”
说着,将手中连接镣铐的铁链高抬,他继续道:“这便是证据。”
大理寺卿扬了下手,小官得了令忙小跑至人前,看上一眼,又转过身拱手:“回大人,上方确有裂纹。”
封昱一惊。
那群蠢家伙,他是曾说过可以灭口,若是能暗中下杀手也罢,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这刀痕竟成了封离的证据。
大理寺卿微点头,以示自己已知晓,但他秉公行事,不可偏颇:“此物若真,便是证据,但裂纹的来源存疑,所以暂且搁置。”
封昱舔了舔牙尖,嘲讽地冷哼一声。他还以为会有什么惊人的反转,原来也不过如此,这贱奴恐怕是没办法自救了。
“传证人。”
封昱动作一顿。
证人?哪来的证人?
随即就见左丞颔首,往旁边退了几步,由狱卒扣押着位男子缓步上庭,作黑衣打扮状,封昱一看,就认出了这是养在自己身边多年的死士。
他瞳孔一缩,猛地抓紧了扶手。
怎么可能?为什么有人没死?
下一秒的场景给他解了惑。只见那黑衣人被卸去下巴,无法闭合,口中涎液直流,配合上脏乱的衣衫,整个人邋遢至极。
他的双手被捆绑在身后,表情隐忍痛苦,显然受尽了折磨,却难以自尽。
“回大人,此人是当夜的黑衣人之首,嘴里的囊袋已取出,但担心他咬舌,不得已用了些下作的法子,见谅。”左丞再次出队,对大理寺卿解释缘由。
这惨状简直教人不忍直视,付嘉宁别开了眼,生怕自己日后也成这种姿态。她想起来这人的身份,阿肆就是从他手中救回了封离,仅仅只差一秒,三殿下恐就身首分离。那时候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封离身上,自是注意不到朝鹤和阿肆的小动作,还以为蒙面人均被清剿,原来还留了个活口。
妙啊!
封昱难以自持地紧扣住扶手,指甲深陷其中,隐隐可见红色,太阳穴青筋暴起,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翻案的恐慌支配身体,不免惊慌。
不让人开口,也是有不少法子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证据。
大理寺卿点点头,示意小官拿纸笔。宣纸被平铺在黑衣人的面前,绳索被解开,小官伸出手去,手心显然放着一只狼毫。
“写下事情起因经过,视情节轻重便可减免刑罚。”
条件过于诱人,封昱担惊受怕,他阴鸷地眼神紧盯着下方眼泪和涎水搅和在一处的,一片狼藉的死士。
好像在用眼神,恶狠狠地暗示:你若是敢说,我必要你死无全尸!
那死士颤抖着手,缓缓朝着狼毫的方向行进,距离越是近,封昱的心脏跳得愈响,毒蝎一般的眼神炙烤着那人的手背,几乎想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
狼毫总算被他握在手里,大概是因为近几日的煎熬,失了神智,众目睽睽之下,那双手抖得更加严重,笔尖的墨水随着他的动作凌乱地滴落在宣纸上。
晕染出一大片乌黑的墨花。
死士的眼神深深地朝着自己的主子看去,眷恋一般,似是想将最后的一幕刻印在脑海之中,他看不见封昱眼底的波涛汹涌,只觉得释然。
紧接着,突然调转笔头,狠狠扎进自己的脖颈,用尽全身上下所有力气,迸发出无数朵色彩艳丽的花。
封昱猛地松了口气,瘫软在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