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万物复苏。
冬日里银装素裹的树木大变模样,细雪随着渐暖的气候消融,随即展露出丁点新绿。
又是一年好春景。
钦天监夜观天象,探得祥瑞之势,于是新皇大设宴席,普天同庆。
能进宫觐见的官员至少得有品阶,天牢处唯有老大朝鹤得了机会,至于付嘉宁这类小牢头,仍旧要兢兢业业地做工。
御膳房从五更天就开始准备,皇上的诏令让他们措手不及,动用所有人员,甚至连休沐的都唤了回来,才勉强于午时前盛出近百桌的酒菜。
国君居于上座,与臣民共同举杯,朝鹤趁其他人人不注意,悄悄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随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皇帝自然是不会关注此等人的小动作,觥筹交错中同大臣寒暄,脸上洋溢着喜悦。
为何悦?
当然是国泰民安。且对自己最有威胁的三皇子封离已经下了狱,最多不过数月,就将迎来他的死期。
善于阿谀奉承的大臣将社稷夸遍,而一同山河的君王脸上有光。
明黄的龙袍将全身点缀,冠冕戴于头顶,珠帘随主人轻微地动作摇晃着,新皇约莫二十五六,先帝中道崩殂,膝下育有八子,成年者三,二公主及笄远嫁和亲,皇位便顺延至太子封昱手中。
而新皇上任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亲兄弟压入天牢。
这厢太子党激动狂喜,三皇子的阵营就衰弱下去,好在封离一人落败入狱,新皇也没有对其党羽过多苛责。
官职未曾罢免,但明眼人都清楚,局势恐怕再无法扭转了。
有些见风使舵的直接转变阵营,恭贺封昱继位,也有些大臣力挺三皇子到底,表明附和,暗地针锋。
波诡云谲。
假意推杯换盏间,封昱将入口的清冽咽下,随即半笑不笑地点名:“路大人。”
这位路询路大人便是后者,作为封离最强大的支持者,总是被皇帝针对。他自先帝在时便是丞相,年岁不高,大约而立,却凭借着状元之势和不俗才举深受重视。
身姿挺拔,气质如松,在一众年过五十的老臣中显得格格不入。
被直接点名,他依然不卑不亢,站起身来,慢悠悠弓身行了个礼:“臣在。”
言语虽是恭敬,但任人都看得出来他的沉稳,这样的客气落入封昱的眼中,却是十足的羞辱。
可路询是先皇钦定的左丞,几十年来为国为民尽职尽责,除了在支持封离这件事上,让人根本挑不出错来。
加上先帝授予的“免死金牌”,哪怕封昱恨得牙痒痒也耐他不得。但封昱不可能为了个丞相失了自己的脸面,是以总用路大人的称谓以示亲近。
实则就是在压制身份罢了。
“朕听说西南边闹了洪灾,是最近积雪导致,民不聊生,许是凶煞所致,不知左丞有何看法?”话里话外,将三皇子推去做挡箭牌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路询何尝听不出来言外之意,他不慌不忙地拱拱手:“略有耳闻,不过臣听闻的版本与皇上有些不同。”
封昱捏着酒樽的手一顿,牙根咬紧,皮笑肉不笑似的,他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示意对方继续。
“先帝驾崩之日,天降厚雪,西南大雪封山,路途堵塞,且害了秧田。立春以来,虽天气回暖,积雪消融聚成冰水,这才泛了洪涝,本是自然的流转现象,只消将河道疏通,引流其中便可缓解。且皇上所言凶煞,臣以为……”
左丞话说到这里,却突然犹豫起来,封昱将酒樽搁置在一侧,他倒要听听,这人嘴里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路询眉头轻皱,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敬,得了允许才薄唇亲启:“臣以为非也,即使凶煞,应当也是朱玉蒙尘所致,西南不定,百姓哀声连连,臣经私下探讨,根除之法便是大赦天下。”
哐当——
酒樽被人碰倒,剩余的酒液淋漓洒在檀桌之上,封昱满含怒意,气极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将面前人拆吃入腹。
奴役和大臣跪了一地,接受帝王怒火的洗礼。
封昱如何不明白路询的用心,大赦天下这点子不错,可天牢里还有个秋后问斩的死囚,若是现行此举,可不就让那贱奴钻了空子?
近百桌酒宴因天子一怒跪拜一片,好不壮观。
朝鹤的位次离得不远,因此将交锋听了个一清二楚,平日里他面圣的机会少,这次凭借尚书的提携才有幸前来。这一来,就让他听见了皇室秘辛。
那左丞年纪轻轻,牙尖嘴利得紧,怪不得让皇上如此忌惮。
有点意思。
随着周围人一同跪在地上,他也没有忘却方才一瞥入目的身影。
作为太子党的一员,右丞已经年过五十,颤颤巍巍下跪,他心知封昱心浮气躁,每每听到有关三皇子的事就稳不住情绪,这左丞又是个能说会道的,这么些年没少给他们找麻烦。
“陛下。”他恭敬地向前一拜,“臣私以为左丞言之有理。”
新皇一愣,完全没意识到一直支持自己的右丞居然倒向了另一边,胸中怒意更为强烈,可火还没来得及爆发,就听地上老臣款款道来。
“大赦天下之举施恩布德,不仅凸显陛下大善,且罪徒能因此获免,必心生感激,不会再犯,这天下若无囚徒,百姓夜不闭户也不虞偷盗。”苍老的嗓音激荡,久久盘旋于空中,封昱被说教一通气得吐血,可偏偏此人是自己的心腹,且言之有理,难以辩驳。
正颓废之际,却又听右丞继续道:“但臣等心知大赦之举最好,却有不妥处,天牢长久关押的囚徒多大凶大恶,若是趁此离开,之后若再犯便难以追寻。即危害社会,何不斩草除根?”
此言一出,皇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就说右丞怎么会突然倒戈,原来是为了给路询最后一击。
可他还没来得及欣喜,又听左丞接了话茬:“右丞此言差矣,牢内虽有凶恶之徒,但并非所有都如此,甚至有些只是一时被蛊惑,迷了心智,并非本心。何不借大赦天下之机彻查冤案,也能给无辜蒙尘之人平反。”
“……”
言之凿凿,情之切切。
左右丞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仿佛这里不是宴席而是官场。
封昱一甩衣摆,背过身去,他闭紧了眼,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本来的好兴致也被一来一往的争辩毁得干净,随着皇帝的动怒,助兴的舞乐也早已偃旗息鼓。
真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过这宴席,倒是真的进行不下去了。
皇帝吐了一口气,只留下取消的字眼,便在李公公的陪同下离席。
等到龙袍的影子无法捕捉,久跪在地的一众大臣才悠悠站起。
右丞拍了拍膝上的灰尘,对着一旁路询,阴阳怪气道:“左丞真是巧舌如簧,在下佩服。”
哪只左丞丝毫不介意对话的音调,甚至礼节似的拱手:“多谢。”
“噗呲。”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嬉笑。
这应答过于自信,又把面前这位老臣气得站不稳脚,右丞吹吹胡须,再瞪了路询一眼,率先离去。
宾客尽散,倒是辛苦了准备一早上的御膳房,因为闹了不快,甚至没办法让皇上动一筷子。
朝鹤眼疾手快地往嘴里夹了些膳食,觉得这宫廷餐食的确完美,入口即化,让人止不住继续。
这宴席仅剩下他与路询二人,在空旷的环境中,银筷接触瓷盘的声音格外清晰。
路询转过了身,一眼就瞧见了正大快朵颐的某个牢头。
未在朝堂见过,应该是跟随人前来的。但他丝毫没有深究,步履从容。
“左丞稍等。”银筷总算放归原处,这小会儿时间,一桌珍馐就被消灭许多,朝鹤擦擦嘴角,拦住路询。
他一屁股坐上椅背的横栏,歪歪扭扭没个样子,表情却有些玩味:“或者应该叫您……路大人?”
路询表情淡漠,大约是三皇子一派都随了主人的性格,总是一副寡淡模样,没什么额外表情。
这牢头最多能担个末等官次,直呼丞相名姓本是大不敬,但路询并未因此动怒,他静等着对方的下言,想听听这芝麻小官能有何见解。
“左丞当庭怼皇上,您对三殿下还真是忠心耿耿。”朝鹤翘起了二郎腿,倚靠在椅背边缘轻轻晃荡,“不过您那三殿下此刻还在牢狱受苦,送的是馊食,睡的是破床,您不担心惹怒陛下,再牵连他?”
本是好心提醒,可这人表情微贱,似是施舍,路询做事必有自己的道理,他也不可能对个小牢头解释些什么,只轻点头,微笑回击:“那就不劳费心了。”
言罢,路询挺直腰背,转身欲离开。青蓝色常服将身姿勾勒,清冷又自傲。单手背至身后,脚步不快,却悠然自得。而立之年便能成为一国丞相,自是有他的道理。
朝鹤抱胸看着这人渐行渐远,良久,才将嘴角的笑收敛,眼中晦暗不明。